福来眉心一跳,只觉得这人殷勤献得太过,自家主子不及其万分之一。 陆芍也少见得舒展眉眼:“淮安哥哥你慢些说,这般我都不记得你问了甚么。” 宋淮安心有歉疚地拱手:“是我太过开心,尽顾着问长问短了。” 随后又朝福来颔首:“妹妹,这位是?” 福来嘴角一抽,得, 还比主子儒雅知礼。 陆芍简单交代了福来的身份,宋淮安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说他今日得闲,可以陪着陆芍四下走走。 三人一同走在路上,去买祭祀用的瓜果。 “是同你兄长一并回来的?你兄长肯不远万里地陪你回乡,想必府里上下都对你疼爱得紧。” 倘或真如宋淮安所说,那便好了。 只可惜偌大的国公府,充满算计,她曾幻想的温情,一早便是魏国公和王氏编织而成的网罗。 冷暖自知,没必要将自己的苦楚倾吐在旁人身上,尤其是一直寄挂她的宋淮安。 二人自幼一起长成,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幼时,宋家伯母总是领着宋淮安去陆芍家串门,二人年纪相仿,又不如高门大户那般规矩重,便也玩到一块儿去。 陆芍惹事时,总要捱祖母训斥。宋淮安是个不会扯谎的人,却为了帮陆芍开脱,就算涨红脸,也要将这事揽在自己身上。 祖母心里自然跟明镜似的,却又不好当着宋淮安的面骂陆芍,最后也只能潦草作罢。 回回想起这些,陆芍总能记起幼时无所拘束的日子。 她抿了抿嘴,不愿破坏旧友相逢的喜悦,立时调转话头道:“祖母过身后,独剩我和流夏自料理后事。彼时,我沉浸在悲痛中,慌了手脚,亏得淮安哥哥和伯母从中搭手,才将祖母的身后事安排妥当。说起来,我还欠淮安哥哥一声谢。” 宋淮安忙摆手道:“我同你的情分,哪里谈得上一个‘谢’字。能帮的地方,自然要搭把手。只可惜我势单力薄,否则也不会教胥吏欺负到你头上来。不过我近一年埋头苦读,去岁考中廪生,现如今也在书院请学,虽说大梁官员不得在本籍任职,需得回避,但只要能造福一地百姓,就能避免其他州县发生去岁这样的恶事,妹妹,你说是不是?” 都道文人初时都怀着兼济天下、独善其身的胸怀,此时的宋淮安,尚不及弱冠,对大义之道自然也有一腔热血,仿佛只要他为人清正廉明,天下便能跟着海宴河澄。 陆芍知晓他的秉性,认真地说道:“淮安哥哥性子纯善,他日必能有一番作为,这是百姓的福祉。” 宋淮安脸皮薄,听她这么一说,很快红了脸。 “只是如今淮安哥哥在书院请学,这都快到晌午了,先生不会责罚吗?” “薛先生最是亲善,从未责罚过塾生。再者,今日休沐,原先就不用去私学的。” 听见‘薛’姓,陆芍下意识地问道:“茶西街的薛湛水先生?” 宋淮安一脸讶然:“妹妹如何知晓?” 陆芍记得,厂督今日要去拜访的,正是这位薛湛水先生。 “薛先生颇有名望,我听我兄长提过。” 既然碰着薛先生的门生,且又是相熟之人,陆芍帮着打听道:“先生收学生,可有甚么要求?” “先生收的,大多是十五至二十五的学生,年纪不同,出得问题便也不同。我尚记得,他问我的是道策问。其实这策问,也无关错与对,合先生见解的,那便都收了。” 听着倒也中规中矩。 陆芍想着,厂督在御前行走,甚至辅佐新主,应当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大小政令。只是他的身份又与其他在朝文官大不相同,那些官员非累世名家,便是凭着真才实学一路高上,遣词造句自成一套章法。 就是不知厂督净身前,学问做得如何。唯恐他颐指气使惯了,先生问他对策,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杀了便是’这样骇人听闻的话来。 陆芍心里仍是寄挂这事,买了瓜果后,便打算回宅子。 宋淮安闲来无事,非要相送,陆芍正要推拒,便有辆马车停在他们面前。 “陆芍。” 轿帘被掀开,里头的传来闷闷的声音。 陆芍侧身一瞧,竟是厂督拜师回来了。 宋淮安瞥见那张俊俏的脸,惊叹于引河街何时多了这样的出挑的男子,偏过脑袋问陆芍道:“你认得他?” 陆芍差些脱口而出‘厂督’二字,话到嘴边绕了个圈,最后颇为拗口地介绍到:“这便是我所说的兄长。” “兄长好。”宋淮安很知礼节地拱手问安。 哪知车里的人半点不给脸面,淡淡地瞧了一眼宋淮安:“我算你哪门子兄长?” 宋淮安仍是拱手:“我同陆家妹妹一块儿长成,她虽唤我一声淮安哥哥,可我们二人也是相仿的年纪。料想兄长...哦不是,陆兄,应当稍长我几岁,便也跟着妹妹一道喊了。” 靳濯元双眉紧蹙,眼底晦暗不明:“你不断拜我做甚么?” 一块儿长成。 年纪相仿。 下一句是不是直接来个‘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宋淮安愣了一瞬,疑惑地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 难不成汴州的礼节同余州不尽相同? 他生怕自己冒犯陆芍的兄长,便缓缓放下手来。 靳濯元的眼神落在陆芍身上:“还不上来?妹妹。” 他将‘妹妹’二字咬得极重,陆芍吓得一激灵,提着裙摆踩上脚凳。 轿帘被重重地甩下,宋淮安望着不断转动地车轱辘,一直思忖着自己是否那里冒犯了这位‘兄长’。 想着想着,便又僵硬地朝马车拱了拱手。 * 马车内,靳濯元阖眼养神,他今日气质出尘,光是坐着,便俊俏地令人挪不开眼。 陆芍的眸子咕噜一转,扫了一眼车内,未见束脩六礼,便轻声问他:“厂督可是拜成了?” 靳濯元仍是阖着眼,只一下下地转着指节上的白玉指环:“妹妹不信?” “自然是...” “还是说,只有宋淮安那样的,才合你的眼?” 他不知打哪来的脾气,陆芍被他抵在车壁上,撞着那对蝴蝶骨,疼得冒泪花。 “我同淮安哥哥不是像厂督想得那样。” 光是这四个字,就足以让身前的人红眼。他捏着陆芍的下巴,指腹所在之处,慢慢晕染开一片浅红。 “你再唤声试试?” 陆芍不敢吱声,只觉下颌处隐隐作痛,疼得她娇艳的唇瓣磕碰在一起,挤出一声挠心的‘疼’。 那声疼无声落入靳濯元的唇边,他的齿尖咬着陆芍的唇瓣,恍如细小的银针密密麻麻地扎过。不多时,二人尝着咸涩的血腥味儿。 靳濯元松开口,以舌尖舔着自己的齿尖,细咂着滚着陆芍气息的滋味,他这才问道:“不是我想得哪样?” 陆芍的双唇留有触目惊心的湿红,上下唇瓣红肿着,一张一合:“我同他先前便是邻里,祖母过身后,也曾承他恩情。今日不过是路上碰着,寒暄了几句,又听闻他也在薛先生那儿请学,这才想帮厂督打探些消息。” 她圈着眼泪,努力不让它落下来。 “那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陆芍摇摇头:“我从未生对他生过旁得心思!” 靳濯元盯着她娇艳的唇瓣,替她擦去聚起的血珠,又摁在自己同样湿红的唇上。 唇瓣破了皮,轻轻一碰,她就疼得落下泪来。 一颗颗地砸在靳濯元的手背上。 温温热热的。 他的眉头紧紧蹙起:“又哭。” 被他这么一说,陆芍再不敢呜咽出声。只余瘦弱的肩头一抽一抽地,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靳濯元没法,只好抬手去擦她的眼泪。从眼角一路向下,最后将拇指落在她仍在抽噎的脖颈上。 “往后,不许这样软着嗓子唤别人哥哥。明白吗?” 陆芍愣了一下,低声应了下来。 “那你同我说说,你都从宋淮安那儿问到了甚么?” 陆芍还未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身,愣了好半晌,才回到:“问到...问到薛先生爱出策问。” “嗯。”他阖眼回想着和薛湛水的交涉:“他今日确实出了。出得还是我一力推行的赋税改革。” “既是赋税相关...”边说边打个了嗝,极为捧场:“应当正中厂督下怀。” 他嗤笑了一声:“他可反得厉害。” 如此说来,便是二人政见不同。可是既然不同,薛湛水又如何收下了他? 陆芍也觉得疑惑:“厂督如何作答?” “我将自己推行的政策不留余力地批判了一番。薛先生听得很开心,自然将我收下了。” “...” 这招自损八百的法子,竟能在这儿派上用处。 马车停在宅院前,陆芍下来时,以绣帕捂嘴。 然而并无用处。 只因靳濯元唇色也发生了变化,众人心领神会地埋下脑袋。 只觉得夫人这等欲盖弥彰的法子,属实拙劣了些... 入夜后,陆芍帮靳濯元收拾书匣,里头放着先生正在解惑的《谷梁传》、《公羊传》。 因两卷书簇新的缘故,陆芍递去其中一本,询问他是否要温习一番。 靳濯元翻开一页,随后交在陆芍手中。 陆芍识得些字,是以惊讶地发现,靳濯元所背,与书页中的内容完全一致。 背了一会儿功夫,靳濯元吐字仍旧清楚,只是陆芍听得倦了。 她阖上书卷:“厂督既能倒背如流,明日应当没有甚么问题。” “所以你要知道,宋淮安也不过尔尔。”
第38章 他骂自己时,义正言辞,…… 靳濯元至书院时, 里边已经零零散散坐着几位身着直身的塾生。那些塾生兴致足足地说天侃地,瞧见来人出挑的容貌后,说谈声音渐轻, 随后僵愣地站立起来。 先前没在书院见过此人,想来应是薛先生新收的塾生。在座的都是饱读诗书的雅士,对于初来乍到的新人,皆是有礼有节地行礼问好。 靳濯元非不知礼,只是平日荒废惯了, 就算见着魏辞都不会弯一下身子。 今日捡起来时, 佯装成书童的诚顺都看直了眼。 同样是行礼, 细瞧,仍是能瞧出区别。有些塾生出自世家,那这礼节便自幼得人教习, 尤其是言行上的风度气质, 非一日养成,更多的是身处当下耳濡目染来的。 很快便有塾生察觉到这一点:“陆兄家住何处, 平日怎没见过?” 陆珩, 靳濯元的化名。 只是放眼余州, 叫得上名的世家他们几乎都有耳闻, 从未听说有哪户人家是‘陆’姓, 以为是打外地慕名而来,可他竟然也带着几分余州口音。 靳濯元无意同他们详说,兀自寻个位儿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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