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落座,便瞧见昨日在街上唤他‘兄长’的宋淮安背着书匣走了进来。 他先是同塾生问好,转至靳濯元这侧,他几乎是瞪圆了眼,双手交握在胸前, 拜也不是,不拜也不是。 宋淮安仍记得陆芍的兄长不好相与,可碰见了,若不打个招呼,反而在众多塾生面前失了礼数。加之靳濯元的位置正巧在他右手一侧,二人并排而坐,日后总有说上话的时候。 “陆兄!你怎么也来了?” 不待靳濯元回答,其他塾生也簇拥了上来:“二位认得?” 宋淮安轻车熟路地放下书匣,一边整理,一边解释道:“这是陆家妹妹的兄长。” “先前住在你对门的陆家妹妹?”有人拨开人群,露出一张惊讶的脸来:“她不是上京去了?怎又回来了?” 同宋淮安相熟的,基本住在岁绵巷一带,邻里之间哪有甚么秘密,今晨发生的事,到了午间,便已传遍街头巷尾。 岁绵巷周遭有好些年纪相仿的人,几人通常会玩至一块儿。他们同宋淮安玩得好,自然也颇为照看陆芍。听闻她回来,还商讨着让靳濯元递话,问个平安。 靳濯元被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吵得两耳嗡嗡,面色极差,从书匣子里拿出一叠素净的纸:“递话容易出错。若有甚么话,怎么不写纸上?我给你们带回去多好。” 原就是随意一说,却见案几上那叠高厚的信纸一张张地被人抽走。 靳濯元面上不显,只是手里狼毫从中折断,冒出参差不齐地竹刺。 不消一会儿,便有人将写好的书信放至靳濯元的案几上:“劳烦陆兄。” 诚顺坐在后面的杌子上,望着主子青筋乍现的手背,冷汗直流。 * 薛湛水不过四十的年纪,蓄胡绾发,腰背挺得笔直。他来时,学堂下的塾生齐齐起身,恭肃行礼,待先生示意落座,他们才规矩地坐了回去。 “想来大家都瞧见了,今日学堂来了新的塾生。” 众人的目光落在靳濯元的身上,靳濯元无法,只好微微颔首。 薛湛水笑着拂了拂衣袖:“陆珩是打汴州来的。正巧这段时日陪妹妹回乡小住,便同大家共读一段时日。别瞧他初来乍到,我昨日问他策问,怎料他年纪轻轻,非但言之有物,还有远见卓识。胸藏千百计,腹中有乾坤,待人知物进退有度,行为举止得体儒雅。” 户籍上所说,他是商户之子,不及弱冠。而薛湛水的父辈原先就是商贾起家,瞧见商户之子能有这样的天分与见地,他眉眼间更是掩不住的欣赏与惊叹。 诚顺听了,收拾书信的手一顿,只觉得先生所说的这些话中,只有‘胸藏千百计’这句话,可以当真。 然而薛湛水是打国子监中央官学出来的监丞,眼光独到。靳濯元能入他眼,并非如昨日同陆芍调侃的那般,随意批判几声赋税徭役,装腔作势一番,便能博得薛湛水嘉赏,其实光从他把持朝政来瞧,纵使手段狠辣,也无法否认其一身的真才实学。 薛湛水平日极少夸人,今日耽搁了一些时辰。 久到连靳濯元自己听了都觉得臊得慌,他喉间轻咳了一声,站在案前的薛先生总算翻开书页开始讲学。 其实薛先生授课并非一言堂,他说几句便会停下来,着塾生辩上一辩。 从言说中最能归纳塾生的主张,靳濯元抬眼听了一会儿,发觉他们虽然情绪不显,话里话外却都是对当下世道的愤懑。阐发主张时,难免要拿事例佐证,便有塾生以北地雪灾灾情说事。 凡是天灾,非人为可以避免,可却能同帝王的德行并提。 王者父母天地,为天之子也「1」,理应修德与立功。若是天降灾祸,那便是帝王德不配位、应由贤者居之。 塾生自然不敢将这些话敞开来说,可若细细分辨,又何尝不是这个意思。 诚顺大骇,偷偷去觑靳濯元的神情,这些塾生所骂,不仅仅是魏辞的怯懦,更是魏辞背后那个把持朝政的奸宦。 而这奸宦,竟然只是以手撑额,饶有兴致地听着他们的主张。 不多时,堂上辩论声四起,有塾生瞥见靳濯元迟迟不作声,便点名问道:“汴州是天子脚下,陆兄身处都城,可有甚么不同的感受?” “我在汴州,时常听着司礼监掌印的恶名,他的名声可比圣上响亮。听闻前段时日,他不顾方才稳固的社稷,一力推行赋税改革,引起各地州县的不满,凡是反对阻碍者,都没落得好下场。这不,尚有不怕死的,去刺杀他,最后人没杀成,反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了。” 他骂自己时,义正言辞,脸都不红一下。 说到这儿,堂下瞬时炸开了锅。 薛湛水原先只是静坐着听他们辩说,陡然听了靳濯元的话,面上染上了一丝悲戚。 这抹悲戚被靳濯元捕捉了去,他盯着薛湛水继续说道:“都道天下贤者居之,可是贤者谓谁?” 萧氏气数已尽,已无能承大统的宗亲,倘或天下易主,那这贤能之主从何而来? 塾生仍要辨说,薛湛水却起身,比了个静声的动作。 后边授业,薛湛水语调平平,已没了先前的劲头。直至散学,他突然声称身子不适,取消了明日的讲学。 靳濯元盯着他的身影,眼神微微眯起。 一众塾生上来围绕着靳濯元,询问他今夜是否有空,若是得空,可一道去滨鸿楼吃酒去。 余州不是小地方,却离皇城有段距离。有些消息传递缓慢,诸如先前靳濯元所说的刺杀一事,就尚未传至他们耳里。如今身侧自有个从余州来的塾生,且这塾生颇有见地,三五文人凑在一块,谈天吃酒,也是一幢风雅之事。 靳濯元破天荒地没有推拒,他只是嘱咐诚顺,紧盯薛湛水的一举一动,顺道回趟沂园,告诉陆芍,今夜不必等他。 * 诚顺回沂园时,陆芍正祭拜回来,大抵是哭过的缘故,眼睛红红的。 他将厂督的话如实带给陆芍,陆芍一听滨鸿楼,就猜着他同塾生吃酒去了。 只是她从未见过靳濯元饮酒,问了诚顺和福来,二人也说从未瞧过。 陆芍琢磨着:“不知酒量,那我是不是要备些醒酒汤?万一厂督醉了酒,喝上一碗,总能舒坦些。” 福来正要吩咐人去备下,陆芍却只要他去买些葛根花和白豆蔻。 “夫人要自己煮?” 陆芍捻着素净的帕子,点了点头。 她是知恩图报的,倘或没有厂督,她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到余州同祖母说说话。 夜里,清辉的月色洒满沂园,陆芍煮完醒酒葛根芩连汤,沿着长廊转回屋子。 因她着身上沾了膳厨的烟气,甫一入屋,便唤人预备热水,自己则褪下外衫,迫不及待地往湢室内钻。 屋子内熏着暖香,明瓦窗半开,不消一会,她便换了干净地衣裳,从湢室内出来。 待夜色再深些,院内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陆芍趿鞋下榻,一拉门,便闻着一股浓浓的酒气,她上前扶住靳濯元的身子,趔趔趄趄地将人往屋子里扶。 “厂督,你喝了多少酒呀?” 靳濯元倚在官帽椅上,任由陆芍拿帨巾替他拭脸净手。 “醒酒汤在厨下温着,我去给你端来。” 她正要走,手腕处一紧,整个人都落在靳濯元的怀里,酒气同荼蘼香混杂在一块儿。 靳濯元埋首在她颈间,轻咬了一口:“我尚未喝得尽兴。” 陆芍痒得缩了缩脖颈,不知他这话里的意思。 “厂督...可是醉酒了?” 他缓缓起身,绕至案几前,从书匣里取出一叠书信:“我今日偶得佳作,相与芍芍共赏。”
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说‘未喝尽兴’,一会儿说‘偶得佳作’。 陆芍当真以为他醉了酒,便想先顺了他的意,哄他喝下那碗醒酒汤再说。 她一面应好,一面去接靳濯元手里的书信:“这是谁写的诗赋吗?” 说着正欲点起书灯,靳濯元却拿出狐尾圈在她的脖颈上:“今夜月色正好,佳作配美酒,芍芍不妨陪我上凉亭喝上几盏?”
第39章 好了,小哭包。 虽然是商谈的语气, 那人却已不由分说地攥着她的手腕沿石阶走去。石阶两侧是错落有致的假山,假山高一座、矮一座,两相依偎, 像极前后拉扯的二人。 福来和诚顺一早便将美酒、烛台摆在亭内,见二人上来,颔首退下。 靳濯元将她拉至石凳上,替她斟了杯酒,玉液琼浆融和月色清辉, 注在酒盏, 扑来清香。 陆芍从来不吃酒, 唯一吃过也只是入菜的酒糟。她端着酒盏,凑近了去闻,觉得酒香诱人, 便蹙着眉头抿了一口。 才入喉, 便觉得喉间恍如烈火灼烧,呛得她连连咳嗽。 很快, 未施粉黛的小脸上仿佛落了一片胭脂。 靳濯元并未逼迫她尽数饮下, 他只是取出一封书信, 递至陆芍手里, 示意她拆开瞧瞧。 陆芍就着烛光, 拨开封口,抽出一瞧,‘陆家妹妹’四字,昭然地跃于纸面。 虽说是稀松平常的问候,可她光瞧厂督那不辨喜怒的神色,大抵知晓他今日口中的‘雅兴’所谓何事。 酒盏里的波光微晃,陆芍心里也紧跟着一颤, 纤指在信纸上落下皱痕。她知晓眼前之人占有欲极强,唇瓣上的余痛,好似提醒她,独属于他的,旁人就连觊觎的心思都不该生。 靳濯元兀自抿了口酒,手指叩在石桌上:“怎么不读?” 陆芍迟疑片刻,最后将信对折,拿至烛火上。火舌翻卷着,骤然燃起明火,照出她略带惊惶的小脸。 不读。 吃了几回亏,她也学乖了。厂督嘴上教她念信,待她当真顺他意思去读,指不定又有甚么折腾她的法子。 滚着焦黑色边缘的信纸落在地面,升腾起丝丝缕缕的灰烟。 靳濯元瞥了一眼,又拿出一封:“无妨。烧了还有。” 这一回陆芍瞧都不瞧,直接撕了,洒在地上。 “厂督不是说吟诗赏月嘛,瞧这些煞风景的书信做甚么?” 带着些嗔怪,怪他不解风情。 今夜种种好似成了他的过错。 靳濯元面带笑意,眼尾微微上扬。 他对陆芍的做法很是满意,倘或她当真将那封书信读出来,他定会掐上她的脖颈,将她的声音生生逼回喉间去。 余下的书信被扔至一侧,他又替陆芍斟了盏酒。 “既要吃酒,那便以‘一物双说令’助兴。” 陆芍着逃过一劫,巴不得这事尽快翻篇,她立时顺着他的话问道:“何谓一物双说?” “譬如‘风吹蜡烛,流半边,留半边。’统共三句,后两句音同意反,这便是一物双说。” 陆芍点点头,冥思苦想地好一会儿,才憋住一句:“花落水面,盛一朵,沉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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