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陆芍却说,她是去樊金寺祈福了,且今日回汴州的也确实仅她一人。 临近岁终,又将要至陆芍祖母的忌日,去樊金寺祈福似乎也说得过去。 太后心思缜密,不会被她只言片语说服,她紧紧盯着陆芍,想从她那张秀靥上瞧出些蛛丝马迹来:“去樊金寺又不是甚么见不得人的事,如何不说?” 陆芍一早便想好由头:“先前因厂督为人刺杀的缘故,又因为除了李家二公子的事,生怕有人牵连家室,府里便顾念我的安危,并未声张我的去向。” 一长串的编纂,她说起来虽然通畅,却十分不自然。好在里头牵扯李家二公子的事,太后见她面上薄粉,只当这是她身为女儿家本有的羞怯。 太后点了点头:“想必樊金寺比起汴州城内的庙宇更灵验些,这才教芍芍不远跑至城外去?不知那日迎客的小师傅是谁,改明儿我也遣人去供奉些香火钱。” 陆芍一时语噎,她不是唤不出小师傅的名号,毕竟她打余州回汴州时,当真去了趟樊金寺替祖母请香火,就是怕太后立时遣人去樊金寺计算她呆那儿的时日。 正欲开口报出小师傅的法号,却听珠帘一阵清响,长公主萧双宜正正迈过门槛朝她这处走来。 她今日身着正红色直领花鸟对襟披风,衣前只一对玉色子母扣。衣料厚重,重重垂落在脚踝处。 萧双宜姿貌上佳,她的美不是拘于后宫柔弱无依的美,而是极具张扬,逆风生长的美。 陆芍记起那回在凤元殿的遭遇,一股寒意爬上脊背,她按捺下心里的慌惧,照礼同萧双宜福身请安。 萧双宜将视线落在她那张娇嫩的秀靥上,打量半晌,发觉她今日淡妆素衣,像是一笔浓淡相宜的水墨,勾勒出独属于自己气性的景致。尤其是那双眉眼,浓雾霏霏,应了那句‘春山如近复如遥’。 只消一眼,便想教人去探晓光破雾后究竟是怎么一片佳绝的风光。 只可惜这样的姑娘,并不长眼的,攀上了靳濯元这阉贼。 萧双宜收回视线,冷冷地同太后说道:“当真是三更半夜见太阳,太后娘娘也有召见我的时候?” 照理说,萧双宜是萧氏一族唯一的后人,外姓掌权的世道,她理应同太后孟氏站在一处。 可是满宫皆知,萧双宜母妃章贵妃尚未离世时,备受皇后欺压。章贵妃诞下公主后,皇后为彰仁厚,给她进补参汤。 参汤不宜进补那些热证者,也不应同萝卜叶共食,章贵妃身子骨极好,从不亏虚,皇后每日送来参汤,非但不能进益补气,还导致章贵妃身子亏损,落下病根。 彼时的皇后正是眼下坐在榻上的太后孟氏。 是以萧双宜记恨在心,横竖萧氏气数已尽,她也阎王殿前走一遭壮了胆子,哪里还肯给太后半分好脸面。 太后召见萧双宜显然有要事要谈,却瞧见陆芍也在屋内,便只好先闲谈着聊到:“双宜前几日也正巧去樊金寺小住一段时日,不知你们二人是否打过照面?” 长公主出行,纵使寺内香客不用回避,宫人也会因着谨慎,一一过目寺内香客的名单。 萧双宜淡然地瞥了一眼陆芍,她出宫时,并未带甚么宫人,贴身伺候的唯有绿环一个。依照二人的过节,倘或绿环在香客名录上瞧见陆芍的名字,定当及时回禀给她,绿环没说,那便是名录上并未有陆芍的名字。 陆芍垂下眼,圆薄浅粉的指甲攥着自己的衣袖,悠悠转白。她没料到,萧双宜竟也去了樊金寺。 心里正想着应付太后的说辞,却听耳边传来笃定而又轻蔑的声音:“是见过。有甚么问题吗?” 话音甫落,她猛地掀眼,对上长公主稍稍眯起的眸子,一时不太清楚她为甚么要替自己说话。 说完,她生怕太后有疑,立马将事情的风向调转至宅院里边的明争暗斗:“流夏和云竹,最是忠心护主,听了我的吩咐,一字也不敢对外提起。谁成想,我二姐姐借题发挥,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去,闹得满城皆知。父亲曾说,我同二姐姐是有血亲的一家人,姐妹之间,总有些打闹,牙齿都要磕到舌头呢,这也不稀奇,却没想到,这种种误解,不光彩的事闹到太后娘娘面前来了。” 太后深谙其中的争斗,对陆婳这等小伎俩愈发觉得不入眼。虽说萧氏气数已尽,她手中无甚实权,但是同那些殉葬、出家的妃嫔相比,她的儿子做过皇帝,自己如今也身居慈福宫,明面上配享太后的殊荣。 想到这儿,她不禁扬了扬眉梢,因着倨傲,心里的疑窦也消了大半:“既是家事,我也不便多管。流夏和云竹那俩丫头,在宫里学了不少规矩,往后你用着,也更舒心些。” 陆芍暗暗松了口气,站在一侧的萧双宜听着宅院之内争斗的破败事儿,心里很不耐烦,她盯着太后,冷声问道:“太后娘娘唤我前来,就因这事儿?” 太后捻着碧玺手钏,将视线落在陆芍身上,陆芍匆忙起身,知晓她们二人有要事相说,明事理地福身请辞。 四椀菱花槅扇门复又阖上,福来瞧见陆芍出来,低声问道:“太后娘娘可有为难夫人?” 陆芍脸上终于带了点笑意,她摇了摇头:“我说去了樊金寺。” 福来心中了然,立马着司礼监的人下去打点。他知晓宫里依附权势说话,却仍是不由地叹了口气:“平日掌印在时,太后哪敢冲提督府拿人?但是夫人不必忧心,掌印此去费不了多少时日,指不定还能在除夕前回来,陪夫人过个好年呢。”
第51章 我走不得,你却是有退路…… 慈福宫外金彩珠光, 满目赤云铺洒在琉璃瓦上,近乎与宫闱红墙融于一色。 陆芍在慈福宫外静站片刻,一直到日头西沉, 迟迟未见流夏和云竹的身影,才悬下的心又渐渐生出几分不安。 司礼监的随堂太监附耳同福来说了几句话,福来眉头紧拢,面色笑意凝滞,摆手道:“去查。每一处都不要放过。” 陆芍闻言转身, 见随堂太监火烧火燎地退下, 隐约觉得太后不会轻易放人, 心里头着急,开口问道:“福来,可是她们二人出甚么事了?” 福来堆笑, 正想宽慰她, 便听陆芍肃神正色道:“你如实同我说。” 他只好颔首,压低声音同陆芍说道:“方才司礼监的人四下打探, 都说没见着流夏和云竹。小的料想, 她们不是进宫学规矩来的, 而是被太后娘娘拘起来了。” 陆芍身形一晃, 柔嫩的手掌虚扶着汉白玉栏杆, 指盖晕着淡淡的浅粉,像是精贵易碎的瓷盏。 她撑直身子,将视线落在紧阖的朱红屋门上,因着长公主尚在殿内的缘故,陆芍不好相扰,只得急得来回踱步。 “我都依着太后娘娘的意思入宫了,娘娘为何还扣着她们不放?” 她轻声呢喃着, 一时猜不透太后的心思。 福来也不知太后葫芦里卖得甚么药,换作先前,纵使没有掌印亲自出面,太后碍于掌印的权势,也会给司礼监的人三分薄面,不敢明着相对。 不过是出了趟城,慈福宫这厢就同绷紧的拨浪鼓鼓面,轻轻一敲,便能击起极大的声势。 外头天凉,他想劝陆芍回宁安殿等着,陆芍不依,生怕自己一走,太后出尔反尔,不肯放回流夏和云竹。 不多时,金瓦朱墙笼罩在中冬日的凛寒中,六角双层的宫灯煌煌亮起,照出纱绢装裹的灯衣。 大抵是临近除夕,宫灯的灯衣焕然一新,绘有节令风俗、瑞兽祥禽、盏盏连成一片,如花焰万枝开。 本是热闹的节日,慈福宫殿外却异常冷清。寒气一寸寸侵入体内,陆芍紧裹着斗篷,指尖冻得通红。她揉搓着自己僵冷的手指,蓦地,菱花槅扇门被人推开,红色织金马面扫过门槛,宫灯下,长公主眉头紧拢,少了平日的轻佻张扬,神色肃然,却又有几分心不在焉。 她拢着手炉,眼神缥缈地往汉白玉石阶上走,大抵夜色昏暗,没细瞧底下的路,身子一趔趄,怀里的手炉‘铿锵’一声落在地上,有灰碳滚落出来,骤然扬起几片火星。 陆芍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手,又拉着她远离火星:“殿下小心。” 萧双宜瞥了她一眼,少见得没同她争锋相对,甚至还道了声谢,魂不守舍地沿着宫道离开。 陆芍盯着飞快翻卷的织金马面,稍稍愣神。也不知道太后同长公主说了些甚么,教一个平日肆意的人似丢了魂魄一般。 然而她一门心思惦记了流夏和云竹,对长公主的事不作多想,见长公主请辞,她便上前,劳慈福宫的宫人通禀一声。 春晴见了她,语气倒不似先前那般刻冷,却仍是明知故问道:“这样冷的天,夫人等这儿做甚么。万一冻坏身子,如何同掌印交代?” 前半句是同陆芍说,后半句则是苛责福来不懂事。 陆芍婉转地回道:“姑姑,我方才等许久都未瞧见流夏和云竹,是她们今日手头有事,尚未做完吗?” 春晴拢了拢手道:“临近除夕,宫里一应事都要操办起来,紧促又忙碌。流夏和云竹手里分了差事,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去。夫人是不是从未见过宫里的烟火、鳌山灯,不若在宫内多住一段时日,待热闹散了,再回提督府也不妨事。” 陆芍有些纳罕,宫闱之中,官宦宫人各司其职,没有冗余的闲人。流夏和云竹就算是有差事,也不过打打下手,难不成这些事,离了她俩就没法运转了? 福来听出太后不愿放人,在一旁搭腔道:“若是人手不够,小的拨司礼监的人过去。” 春晴先前便妄想搭上司礼监掌印,实在是靳濯元这人疏冷狠戾,来慈福宫时,她百般讨好,靳濯元却从未正眼瞧过她。久而久之,她也明白,若想在深宫之中站位脚跟,必须依附权势拼命上爬,她尚年轻,总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这才退而求其次,跟了尚宝监掌印。 眼下她是太后的心腹,在慈福宫哪个宫人敢瞧不上她,她自然再也瞧不上那些更低一等的内宦。 “有些事,福来公公怕是不好搭手。”春晴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的脖颈:“膈应到宫里的贵人,公公担待得起吗?” 福来自幼卖身入宫,一早便没了软骨的性征,他似是早已习惯旁人打量的眼神,只是端着笑,不气不恼道:“这有甚么?小的是净了身的人,又没秽乱宫闱,有甚么不妥的?” 他人不在京都,京都的风声动向却丝毫不落地传入他的耳里。前几日,尚宝监掌印同和嫔苟且,被顺妃娘娘撞个正着,这事捅至圣上面前,二人皆没落个好结果。 福来说的话含沙射影,因那尚宝监掌印正是春晴的相好。 春晴面色一僵,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的指尖嵌入掌心,勉力克制自己的脾气:“太后娘娘既应了夫人,绝不食言。天色晚了,娘娘已经宽衣歇下,有甚么事,明日再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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