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之所以能记起岁绵巷佟家,正因为前几日,突然有人追究岁绵巷绣坊的事,动手捉了他手底下的官吏。他脸面尽失,在多番打探之下,才摸到这座新置的沂园。 沂园内住着一对兄妹,听闻是汴州商贾出身,没有多大来头。园内人手也不多,身配短兵的,也唯有主院看守的两个。 他是知府的副职,分掌地方盐、粮、捕盗、江河海、水利等事务,自不甘屈居知府之后。 小小一座绣坊归还便归还罢,他只是不肯容人在他面前厉声叫嚣。 方戈涣瞧准时机,一面着人窥探陆芍兄长的行迹,一面在街上捉拿陆芍,原先是打算,先将陆芍缉拿下狱,以此要挟他兄长,放回手下官吏。 谁料,她身后跟着的人,功夫了得,那些奉命捉拿的官吏悉数栽在引河街上。 方才,竟还壮着胆子,将他从府邸提至沂园。 方戈涣后知后觉他们这行人并不好相惹,且他现下只身囿于此处,无法调遣官府人手,相当于刀俎之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小娘子绣坊的契书一早便不再本官手里了,任是你兄长捉了胥吏出气,本官也变不出第二张来。” 陆芍猛地抬首,不可置信地望向方戈涣,她从未听人提起厂督捉了倾占绣坊的胥吏。 而一纸契书流转自太后手中之后,绣坊就被官府贴了封条。她在余州的这几日,路过一回,就因封条的缘故,未能入内。 她骤然记起福来递来的楠木匣子。 怪不得那个木匣子中绣绷瞧着眼熟,能撕了封条,不顾官府威慑的大抵也只有厂督了。 陆芍指尖微蜷,紧紧捧着粉紫釉手炉,若说帮她取丝线绣绷,是为了绣制香囊,那他抓那些胥吏替她出气又是怎么一回事? 方戈涣见她迟迟不出声,试探性地问道:“今日多有得罪,本官给小娘子赔个不是,改明儿往小娘子的园子送些赔礼来。公门尚有要事,本官迟迟不归,若是耽误公事,我要落个渎职的罪,小娘子也要受到牵连,岂非得不偿失?” 虽是顺目求好,说话间仍带着威胁的语气。 陆芍知晓方戈涣并未说假话,就算是扣押他,也变不出第二张契书。倘或将人逼至绝路,以他在余州掌控的权势,掀起多大风浪也未可知。 厂督来余州本生就有要事要做,她这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省得他分心。 正欲松口,却见月洞门处,诚顺匆匆赶来。 “方大人走不得。” 陆芍听见声音,下意识地抻着脖颈往诚顺身后去探。没有瞧见厂督的身影,心里猜测他手头的事尚未处理完,也没有多问。 方戈涣转身,川字眉头紧紧拢在一处。 他一堂堂同知被外地来的商贾困囿在院子里,这话传出去已经丢了天大的脸面。本想着二人各退一步,成全颜面,谁知半道冲出个下人,语气生硬地拦住他的去路。 “本官实乃朝廷命官,在余州来去自如,如何走不得?” “方大人是余州同知,掌管盐铁事务,可知炒卖盐引、居奇索贿的后果?” 闻言,方戈涣神色微滞,一时摸不清诚顺的意图。后来记起,陆家是商贾之家,正巧余州位于长江流域淮河平原,盛产盐,两淮地区盐商富奢,私盐活动的猖獗,几乎与官盐平分天下。 贩卖私盐的商户每岁赚得盆满钵溢。 方戈涣猜想,陆家想从贪利中分杯汤羹也是人之常情。 他眸子滴溜一转,立马堆上谄笑:“兜兜转转竟是为了盐引的事,我瞧着你们小娘子也不能主事,不若等陆家公子回来再议。” 诚顺被他这等愚蠢自爆的行为愣了一瞬。 大梁是明令禁止贩卖私盐的,盐商唯有盐引才能购盐运销,方戈涣却用盐引向盐商盐哄抬索贿,依照油水多寡分配盐引,官商上下一气,盐徒横行,贩卖私盐蔚然成风。 他挥了挥手,佩刀守卫立时将他押住:“主子不管这事。上了奏疏,便听凭圣上发落。” 方戈涣彻底傻眼,好端端的商贾之家怎同圣上扯上关系?还未待他想明白,守卫便不容分说地将他拖拽了出去。 陆芍也听得云里雾里,厂督又是入书院请学,又骤然去查盐引的事,这二者之间瞧着并无关联。 诚顺盯着方戈涣踉跄的背影,神色逐渐凝重。 方戈涣居奇索贿这事,本来同掌印调查的案子无甚关系,可偏巧在抓了乡绅刘珦之后,有人坐不住,开始大肆扩散东厂提督戕害士子惨绝人寰的恶事。一路暗察,寻至谣传扩散的源头,最终顺着那人,挖出了刘珦藏于石墙内的账册。 独没料到,房台县乡绅昧下的一大笔税钱,正是经由官府之手,几经流转,先是购入盐引,又打着官督商销的旗号,夹带私盐。 到后来钱生钱,几乎到了堆金积玉的地步。 若说先前的税银是贪小利,那这一大银钱,无论用在何处,都足以成为心腹大患。 这事便不只是贪污银两这般简单了。
第49章 明日便要回汴州 院子地面还洇着昨夜的雨水, 东一处西一块地呈现暗色。方戈涣被带走后,沂园顿时静了下来。天色阴沉沉的,瑟寒的冷风刮骨而过, 浊云正蓄势待发,似又有大雨将至。 陆芍瞧见诚顺面色凝重,一颗心高高悬起,饶是她勘探不清时局变化,却也觉得近日来, 余州表面海不扬波, 实则暗流涌动, 并不太平。 “诚顺,厂督怎么没同你一道儿回?” 诚顺收回视线,转而换上一抹宽抚人心的笑, 温声道:“主子仍有要事在身, 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小的今日来,一是为了捉拿方戈涣, 二是奉主子的命令, 将夫人平安送回汴州。” 陆芍愣了一瞬:“回汴州?” 余州这地是呆不得了吗? “虽说周遭暗伏东厂和锦衣卫的人, 可主子仍是寄挂夫人安慰。两相比较, 当是汴州安生些。” 诚顺这话大抵坐实了陆芍心里的猜测。 余州是要变天了。 她点了点头, 没有扭捏不肯走,只是问道:“何时动身?” 厂督肯带她来余州已是意外之喜,她在余州呆了一段时日,心里多少有了慰藉。就怕动身太过仓促,仍有些琐事办不妥帖。 诚顺道了声不急:“待夫人将手头的事料理完也来得及。” 陆芍其实也没甚么事可以料理,无非是想着去祖母和母亲的坟头作别,顺道去引河街买些手信, 给流夏云竹和裴茹儿带去。 她如实同诚顺说,诚顺瞥了一眼四方院子上的浊云,立时着人预备祭拜的香果:“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落雨,夫人放心去。” 陆芍面带笑意,提着裙摆正要往院子外走,就有门子前来禀报,说是宋淮安宋公子来了。 她本也是想同他作别的,就唤门子将人请进来。 宋淮安入院子时,步子迈得极大,四方平定巾下的眉头紧紧拢蹙。他不像是来寻陆芍闲谈的,此番来沂园好像是出了甚么不得了的大事。 饶是腹热肠慌,见到陆芍时,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隐起自己的情绪:“妹妹,陆兄可是身子抱恙,今儿怎么未瞧见他来私塾?” 厂督自昨夜走后,一直未有归来。今晨理应去私塾请学,因事耽搁,这才没去。 陆芍知晓他没去私塾的缘由,却是碍于身份,不能据实相告。 她囫囵说道:“兄长有事要忙,告假一日。” 言罢,生怕他去追根究底地询问下去,立马调转话头,反问道:“这时辰,淮安哥哥不是应该在堂下听薛先生讲学吗?” 宋淮安面色一红,踌躇半晌,才说:“薛先生不见了。” 陆芍听出宋淮安委婉的言辞,讶异地张了张嘴,这个‘不见了’显然不是寻不到他身影这般简单,确切的说,应当是‘薛先生出事了’。 她垂下眸子,卷翘的羽睫轻轻扑扇了一下,心里惴惴不安。 倘或没记错,厂督当时在众多塾师中挑中薛湛水,成为薛湛水的门生,原先就是奔着查案去的。 时值这个当口,她很难不将这两桩事联系在一块儿,甚至还觉得,兴许是厂督着人捉了薛先生。 陆芍压下心里的猜测,问道:“四处都寻过了,没有半点线索吗?” 宋淮安摇了摇头:“所以我是来请陆兄帮忙的,看他是否借些人手,同我们一起打探薛先生的下落。” 陆芍觉得为难,又深觉歉疚。比起茫无无措宋淮安,她至少有些头绪。可这些头绪兹事体大,是不能同他明说的。 见他一副神色焦灼的模样,陆芍心虚地侧身,偷偷挪眼去瞧诚顺。 近几日,诚顺一直跟着厂督办事,倘或薛先生失踪当真同这起案子相关,他多少会知道些。 诚顺波澜不惊地颔首,面对外人,他熟稔地改变称呼:“姑娘,祭拜的香果都准备齐全了,再不动身,下山时恐要被大雨困住。” 宋淮安是识趣的,他一听陆芍要去祭拜,也不再多留:“既然陆兄不在府上,我也不能继续耽搁下去,当务之急,还是寻到先生要紧。” 他正要走,忽有记起甚么,转过身来:“妹妹不是前几日才去祭拜过?” 陆芍扬起一抹笑:“我明日便要回汴州啦。” 宋淮安僵愣在原地,眼底神色复杂。他怔怔地瞧着眼前绰约玲珑的姑娘,短短几日,如沤珠槿艳,眼前是缥缈的雾霭,风一吹,如幻如梦愿景便消散在眼前。 “这才回来几日,怎么着急要走?” 陆芍对余州满怀眷恋,离别在即心里难免伤怀。她勉强弯了眉眼,随意捏了一个好听的借口:“年关将至,再不动身,便赶不上府里的团圆饭了。这是我头一回同父兄一起。” 也只是借口罢了。自打她嫁入提督府,心底的温情早已变得支离破碎。 饶是如此,提起‘团圆饭’时,她眸子仍熠熠莹亮,装满向往。 毕竟她在初去汴州时,也曾真切地期盼过。 宋淮安对上她满怀期待的眼神,不疑有他:“可定下时辰了?我来送你。” 陆芍摇头:“还是寻薛先生要紧,我身侧这么多人照看着,不妨事的。” 二人正说着,车夫已套好车,前来回禀。 陆芍匆匆上了马车,宋淮安隔着车窗子喃喃自语:“来年我上京大考,届时还能瞧见陆妹妹吗?” 他只有考上功名,才敢想往后的事。 * 陆芍回时,正巧落了一场大雨,幸而马车上备了油伞,她到沂园时,只是湿了裙摆。 屋子里的东西一应有女使收拾,无需她劳心费神,沐身之后,便就着淅沥的雨声,在新买来的布帛上描着绣样。 厂督让她绣个香囊,她也乐于重拾起手艺。新买的布帛是玉青色的缎料,上面描了早春烟柳傍水的绣样,柳下窝着一只白兔,因春困酣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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