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厂督喜欢的雪中春信,既有早春的清冷,也有盎然的生气。 画好绣样,她将料子藏在金丝楠木匣中,剪了油灯,独自睡下。 翌日清晨,一切都收拾妥当。马车经由闹市,驶至城门,一寸寸加快,飞驰起来,扬起片片沙雾。 陆芍闲来无事,便绣香囊打发时间。 回汴州的一路都算顺坦,至汴州时,她那香囊早已绣制完成,只需往里边添些厂督喜欢的香料,便能送出去。 入城之后,汴州仍是原来的光景,只是比走前,年味儿更重。 日光瞳瞳,街上红旆飞卷,带动红灯流穗。写有神荼、郁垒神灵的桃木符悬挂在门旁,屋门前打扫地干干净净,一切皆是全新的热闹气象。 陆芍瞧见众人满面红光,心情也紧跟着好了起来。 马车停在提督府外,有不少女使候在石阶前,迎她入府。 陆芍扫视一圈,没瞧见流夏和云竹的身影,便同女使打趣道:“她们二人在哪儿躲懒呢?” 女使垂目抿嘴,只是浅浅笑着。 见她们全然不吱声,陆芍的笑意僵在脸上。 “可是出甚么事了?” 女使面面相觑,眼瞧着瞒不过,便跪在地面如实说道:“七日前,太后娘娘在宫中设宴,邀了汴州不少贵眷。派人来请时,没见着夫人,便把流夏姐姐和云竹姐姐带走了。” “甚么?” 陆芍迈石阶的步子一顿,一张小脸原先就因长途疲累略显苍白,现下更是血色尽失,柔弱不堪。 “娘娘可有说唤她们去做甚么?” 女使似是记起七日前的情形,惶惶红了眼:“太后娘娘身边的人说,既然流夏姐姐不知夫人的去向,便是做丫头不够细致审慎,宫里有的是教习嬷嬷,她将流夏姐姐和云竹姐姐带回宫教习一番,待夫人回来,用得才更也顺心些。” 陆芍身形一晃,她才入了大内一回,便知那地方吃起人来压根不吐骨头,甚至要将骨头磨碎碾粉才肯罢休。 流夏打小在她身边伺候,二人虽是主仆,却似姐妹。云竹也是个衷心可靠的人,平日在提督府没少给她解闷。 说是同教习嬷嬷学规矩,学得好与不好,需不需惩戒,还不是太后说了算。宫规繁琐,二人从未学过,指不定要吃不少苦头。 她匆忙折回步子,眼底红红的:“福来,我要入宫。” 太后话里有话,这二人需得她亲自去领,才能回来。 福来也未拦她,他一面吩咐人去司礼监递话,一面搀扶上马车。 马车内,陆芍细细回想女使所说的话。 照理说,厂督替她筹谋了大半,应当无人知晓她与厂督一同出城的消息。纵使这段时日有人入府拜访,流夏和云竹也事先预备好了说辞,很好遮瞒。 除非太后那厢得知她出城的确切消息,特地以设宴为借口,非要在府里等上一日,查探她是否当真出了汴州,否则也不至形迹败漏。 思及此,陆芍叩了叩车厢,询问方才回话的女使:“除了太后娘娘外,还有谁登过提督府的门?” 女使想了半晌,才恍然记起:“国公府的二姑娘曾气势汹汹地来一回,底下的人瞧见她是夫人的二姐姐,便没有相拦。”
第50章 指不定还能在除夕前回来…… “二姐姐?” 甫一回来, 便要牵扯魏国公府宅院里头的事,陆芍疲累地靠着车壁,双眸轻合, 只余发髻上的钗环伶仃作响。 她实在不愿同陆婳起争执,在魏国公府的时候,便已处处忍让。如今她应王氏要求,替代陆婳冲喜嫁人,陆婳非但没有收敛脾性, 仍是要登府寻她麻烦。 陆芍头疼地摁了摁眉心:“二姐姐可说寻我何事?” 女使思忖了片刻, 开口回道:“好似同指挥使司家的二公子相关。” “指挥使司家的二公子?”陆芍自语呢喃了一声, 继而缓缓掀眼。 她差些忘了,陆婳同李耽的婚事仍旧作数。李耽身子有残,左腿不良于行。那日在丰乐街上, 又企图对她动手动脚, 被厂督教训一番后,废去左手。 当真是船迟又遇打头风, 怪不得陆婳会气势汹汹地寻上门来。 只是李耽的事, 就连李指挥使都尚未有怨怼, 陆婳是个甚么大聪明, 竟敢直冲提督府来质问她的不是。 依照她同陆婳相处一载的过往来谈, 陆婳未在提督府见着她,势必会将事情闹大。汴州的贵女的圈子无非就是这么一拨人,其中不乏太后的眼线,以一传十,她出城的事落入太后耳里也不奇怪。 铜毂不断翻滚,最后悠悠地转了几圈,在阔高的朱红宫门前停下。拨开密不透风的毡帘, 司礼监的人早已备妥步舆,步舆幔顶以绸缎装裹,坐上铺着顺滑的御寒紫貂。 福来搀扶着陆芍上舆,沿着宫道往慈福宫走。 宫内能乘步舆的,大多身份勋贵。是以所经之处,宫人自觉分立两侧,敛眸颔首。 待步舆渐远,才敢抬眼,侧身偷觑。 红墙黄瓦里的宫里,对这后宫的贵人十分熟稔,就算从未打过照面,也大致清楚她们的模样。步舆上头坐着的这位,腮凝新荔,澄妆薄衣,她们从未见过。 只见她身着浅粉缠枝暗纹圆领大襟袄子,白色妆花马面铺盖在步舆上,衣裙颜色素雅,并不张扬,却有种说不出星华璨然。 窃窃议论立时在红墙之中传递开来,宫人后知后觉,那是司礼监掌印的对食,是他的冲喜娘子。 慈福宫外,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在日头的照曜下跃着金光,宫里的姑姑远远瞧见她的步舆,并不意外。 待她款步拾阶,春晴才面色不虞地颔首,唤了声:“夫人万福。” 陆芍瞧出春晴姑姑心里不快,为着流夏和云竹,她只得赔上笑脸,道明来意。 春晴眉梢微吊,怪腔怪调道:“后宫无主,一应事都需娘娘操劳,娘娘身子乏累,一早便歇下了。还是夫人福气顶好,府里清闲,兴致起时便外出尽兴,走上几日也是不妨事的。” 先前南阳伯爵府兴办饺子宴,春晴特地换上侍婢装束,向她探听靳濯元的去向。陆芍当时只说并不知情,谁料靳濯元前脚才走,陆芍紧跟着出了远门,且出远门时,身侧跟了福来,并未带上流夏和云竹,这般行事,太后心中有猜疑也合乎常理。 陆芍叹了声气,转而换上一副哀怨的面容:“芍芍也知晓,近日来闲言不断,惹得娘娘满腹愁绪,伤了心神。我此番正是向娘娘告罪来了,只盼春晴姑姑能替我通禀一声,倘或能替太后娘娘分忧,也好让我将功补过。” 车马劳顿一路,她的面色本身就算不上太好,春晴盯着她白生生的小脸,当真以为她有要事相禀,生怕耽搁,便不好继续置气,只好将人带入殿内。 福来自然想跟着,却被春晴挡在殿外。横竖靳濯元不在宫内,春晴也不发怵。 “虽说如此司礼监帮圣上分忧,权势鼎盛。可慈福宫,到底是太后娘娘的寝殿,没有娘娘召见,岂容你们自由出入?” 福来笑不达眼底:“寸步不离地护夫人周全,正是掌印下的命令。” 春晴伶牙俐齿,立时堵住他的话:“福来公公这是甚么意思?太后娘娘还能害你们夫人不成?” 陆芍是在两厢眼皮子底下进去的,太后再性急,也不会众人昭昭之下对她不利。 福来抿了抿嘴:“不敢。” 他后退一步,四椀菱花槅扇门沉沉阖上。 殿内,木雕花罩落地而设,一张长榻依墙横设,榻上挂着五面山水挂屏。 太后倚在褐色的如意银枕上,一面捻着碧玺手钏,一面拿着金香箸,捣着香灰。 陆芍正待施礼,太后瞥了她一眼,道了声‘免了’。 她这才抬眸,仔细去瞧太后面上的神色。 太后今日佩戴黄金镶宝石头面,点翠、累丝、宝石,都是时下最新的工艺。她不似春晴所说的那般浑身乏累,相反地,她眉眼上扬,容光焕发,倒像是有甚么好事临近。 陆芍心里暗喜,觉得自己来的正是时候。她在春晴搬来的海棠形杌凳落座,织金膝襕垂在地砖上。 太后初时没出声,只自顾自地打着手里的香灰,将香灰完完全全打散,她才搁下手里的金香箸,换了柄侧压平:“这篆香也有自己门道。得先将香灰捣散了,才能重新拿灰侧压平香灰和打好香筋。倘或灰压不好,这香气便不容易控制。” 宫里头的人都喜欢绕着弯子同人说话,尤其是诸如太后这般在后宫沉浮数十载的人,说起话来,别有番猜头。 陆芍不喜欢这样话里藏话、面皮不笑的人,可在国公府呆了一载,她也渐渐能辨出旁人话里头的意思来。 这是在提点她,打散了她身侧的侍婢,她才会绷紧心神,乖顺紧实些。 陆芍笑了笑,将视线落在那只白釉莲花纹三足香炉上:“娘娘,炉子边缘落灰了。” 闻言,太后双手捧着香炉的敞口,仔细去瞧。无暇的壁缘确实沾上了捣香时飞落的烟灰。 她那羽扫轻轻一扫,终于抬眼望向陆芍,气定神闲地问道:“许久未见芍芍,出落得愈发别致了。今儿怎么想着入宫,瞧我这老人家来了。” “近日多闲言,扰了娘娘清净。芍芍正是来告罪了。” 说罢,她便起身,径直跪下。 太后原以为她聪颖,稍一点拨,便知要站在哪一头,便将她搀扶起来:“甚么告不告罪的,近来可是有甚么难处?若有难处,据实同我这老人家说,能做主的地方哪里会让你受气。” 这是诱哄她道出实情。 陆芍假意拭泪,一双莹亮的眸子轻眨了一下,瞧着当真无辜。 待她复又在杌凳上落在,才缓缓开口道:“此事说来说来话长。” “那日我出府逛瓦子,半道遇上李家二公子,二公子醉了酒,便想对我动手脚。适逢厂督打马路过,将他拘回狱中,废了一手。后来才我知道,李家公子那日要见的正是我二姐姐,是二姐姐瞧见我在棋馆,才将醉酒的二公子引至我头上去。这些证词,皆记录在卷宗,是二公子亲自签字画押的。” 太后听着一阵云雾,她本意探听靳濯元的下落,眼下却好似在帮陆芍断国公府的家务事。 陆芍偷偷瞥了一眼眉头紧锁的太后,她说这些话其实并未有假,彼时她即要出城,不愿将事情闹大,这才没让厂督追究陆婳的麻烦。 “二姐姐同李家有婚事,陡然听闻李家二公子废了左手,便想上门与我讨个说法。也是不巧,那几日,我去京郊城外的樊金寺祝愿祈福,在寺里清心住了一段时日。” “去樊金寺祈福?” 太后心存疑窦,她一直以为陆芍是同靳濯元一道出城的,这才借着设宴的名目去提督府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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