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娴感到窘迫,她是不想和萧蔚继续纠结进洞穴的事,也不想萧蔚再劝阻她,才一头扎进洞里的。两人站起,萧蔚扶着她一同走下楼梯后才去捡滚落一旁的夜明珠,余娴打量周围,穴壁上有矿石,迎着夜明珠的光芒,将整个洞间全都映亮,连手指上的脏污也都一清二楚。前方唯有一条宽道,不知深深几许,但总要往里走,才得见乾坤。 很奇怪的是,洞内完全没有腐臭味,反而有风在空气中流淌穿梭,地面也很干净,除了楼梯边有些被风误卷进洞的枯枝残叶外,再没有别的东西。说明这里有人清扫。这意味着,极大的几率是,什么都不会留下。这些年找的真相,可能是一场空。 余娴抬头看了一眼萧蔚的神情,他的唇抿紧成一线,眸色灰黯,眼神阴冷,尚沉得住气。收回眸,她也沉住气,继续向前。 越深,越空,逐渐生出对未知的恐惧,像洞穴的藤蔓缠缚网拦住洞口一样窒息。再往里会是什么?夜明珠与矿石交织相映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拉扯成无数道四面八方交错伸长的爪子,探入黑暗,疾步之中又好似他们吞没了黑暗。可被一寸寸照亮的,是前方的洞穴,回头望去,幽深一片,被吞没的是他们。 不知走了多久。没有,仍是什么都没有。 他在发抖,手臂僵硬,无意识地缩紧拳头,不停地握缩,她的手被捏得胀红,喊他,他好像失去了五感,听不见,也感觉不到还牵着她的手,只是僵着身体不停地往前走,越走越快。 “夫君!”余娴快跟不上他了,索性顿住脚步双手拽他停下,“萧蔚!!” 声音在空旷幽深的穴道扩散,震耳欲聋。萧蔚终于停住脚步,回头看向她,那一瞬间懵懂,似乎在疑惑她为何突然生气,而后眼眸微微一亮,反应过来什么,清澈的泪水溢满眼眶,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只是憋着,哽咽着问她:“你…是不是不想陪我去找了?” 余娴皱眉,举起自己的手,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然后反手把他握紧,拽着向前,边走边道,“我们有一整晚的时间可以走这条路,若是今次不行,还有下次,下次不行,还有明年!走那么快作甚么?捏得我好疼啊!” 她吸了吸鼻子,眼周顷刻便呈深红,“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很害怕,但我是不会放弃的。阿嬷既然连地图都给了我,那她让我来这里一定是想让我知道些什么!不可能什么都没有!你不信阿嬷,但你可以信我!” 原来领路人真没有这么好做。走在前边的那个,总是先看见黑暗,再沐浴短暂的光亮,一次次借着光环顾四下空旷,这深渊隧道,根本望不到头,每一寸照亮前路的光的延展,都是一次失望。到底还要走多久?她的心底也不禁产生这个疑问。 “或许是幽深无望,才让我们误以为走了很久。”萧蔚定了定神,不再沉默地跟着她,上前一步与她并肩,他冷静得多了,便反过来安抚她,“也许,就在前面了。” 空气中有几缕腐味快速地滑过,被余娴捕捉到,她看一眼萧蔚,后者也捕捉到了,与她对视,点了点头。再往前,风送来的怪异味道越来越多,不像尸臭的刺鼻,更像掺杂着深旧血腥的黄土味道。 终于,夜明珠的一寸光探着爪子,照在了前路一块玉碑的一角上,黑暗寸寸退让,露出上面的字来。 “玉骨成器,尽入渊匣。” 余娴一愣,萧蔚隐约懂了,拉着她疾步入内,矿洞深渊,方才还宽阔的幽道,原只是这深渊上的一条窄小栈桥,偌大的洞穴,仿佛是把枭山的内脏掏空了一块,四周洞壁上矿石宝珠琳琅耀眼,并非天成,而是人为嵌入。为了什么?萧蔚跪伏在栈桥道上,抓着两边锁链,深深向下看去,顿时双目猩红,血丝偾起,咬牙从口中挤出了撕心裂肺的破声:“玉骨,渊匣…!” 栈桥分明高高架起,深渊分明高如百尺,余娴低头,却觉得离地面很低,因为耀眼矿石珠宝中,她看到了森罗白骨,成山丘,成尸海,多到快堆至她的眼前了。珠光与白骨相辉映,是有钱人奢靡的乐趣。 “这里就是……玉匣吗?”陡一出声,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哑涩不可闻,抬手摸了脸,摸到满脸的泪水,竟无知无觉地落下来。 她听见萧蔚艰涩地说道,“是,原来这就是玉匣……我找了那么久……”他一顿,“原来我爹娘…也在里面!” 她顿时浑身战栗,酸涩封喉,一个字也说不出。
第58章 真相 权贵豪绅将精致的玉匣放在股掌之中把玩, 玉匣中放入金银珠宝,玉石珍玩,向贩夫走卒、文人墨客好一番逞奇眩异。不够, 不够。又放入绝世神兵、炎酷刑具,向武将佣兵、剑客刽手耀武扬威。不够,不够。人心贪婪永无止境,把玩得久了,就觉得玉匣太小、太少!不够,不够。装不下野心, 装不下每个人看了都为之震颤的神情!不够,不够。不足以向所有人炫耀自己是何等的富可敌国, 权势滔天!自己的玉匣是何等的别具一格,绝无仅有! 于是他们打造了一方特殊的玉匣, 珠宝玉石的镶嵌必不可少, 刑具神兵的混插亦不能缺,但他要玉石珠宝与什么东西交相辉映,以此凸显珠玉耀眼!他要刑具神兵与什么东西浑然一体, 以此凸显兵器锋利!与什么东西呢? 人啊。 对啊, 人啊! 从此珠宝玉石与森罗白骨交相辉映,刑具神兵与森罗白骨浑然一体。每一块骨头上刻着罹难的日期、时间, 所受的酷刑、兵器。骨主是谁?苦主是谁?他有钱有势, 他想, 这种事情,根本无所谓吧。 外边乱臣贼子作祟, 起兵造反, 死了那么多人,多一个又何多?那些不愿降服的人, 那些大难临头也不知变通的人,那些来不及逃命的人,甚至有些人,天生就是倒楣,新朝不需要这样的人,他们合该来到匣中,发挥唯一的价值。 匣主认为自己独一份地想出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点子,他要造一方让人根本猜不透内芯的玉匣。他要以此拉拢朝臣,平步青云,他要武将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他要在新朝享受所有人的爱戴与畏惧,他要所有人都震撼于他的杰作!他要不知内情的人将他奉为神人顶礼膜拜!他要玉匣一开,如入诡境! “我终于知道,为何当年我爹只是被下帖邀去看了一眼玉匣,就被查出是诈降逆党,直接打入死牢!”因为这下边,都曾是他守护过的子民。因为这下边,有与他一同殊死一搏的旧朋。因为这下边,有他的族人。再能隐忍的人,看见这样的场面,怎能不惧不泣?怎能不怒不骂?可一旦露出端倪,被手眼通天的余家人怀疑上,就会顺藤摸瓜,找出他的罪证。 也许薛何如看到的场面比如今这消沉了二十年的寂静白骨更为恐怖,也许他看到的是最直观的行刑现场,看到的是酷刑下哀嚎连天,但冤屈求饶声却怎么也传不出这片浩荡枭山的惨况。 为何余家敢做这样的事?薛何如肯定以为,是陛下授意,因为没有人会相信这种在鄞江城内只手遮天的丧心病狂,是臣子自作主张。当他次日就被找出罪证,被陛下发令打入牢中时,他就更加笃定,玉匣是陛下授意,为了铲除乱党,打压旧臣,扶持亲信而设的坟窟。他以为这些欲望关乎新旧朝廷,才会如此惨烈。他以衣带相系,宁愿与妻子死于牢中,也不愿再受这样荒唐的新朝给予的折辱。 “他直到死也想不到,彼时陛下并不知内情,玉匣的创建无关改朝替代,无关新旧对立。人心,其实只要生出一点微小的欲望,被偏执滋养,就足以至此。”萧蔚泪痕斑驳,哭笑不得,“可我全家百余人缢死房梁,他们依旧没有放过我,没有放过族人的尸首,甚至没有放过骸骨!人死了又如何?人死了也要受他们的折辱…!” “也许…”余娴蹲在他身侧,想触碰他,但见他神色凄哀怒极,又收回手哽咽道,“也许你爹在天有灵,知道这一切也并不后悔,因为比起不愿受折辱,他自缢,更是不愿出卖还活着的旧友。他对旧友同党的祝福传不出那道牢狱,只好用自缢的方式,告诉他们:胜败常事,与君相谋,虽死不负,万望珍重!” 可她不知道的是,“叔叔伯伯也没有……活下来!”萧蔚摇头,握紧铁链的手剧烈颤抖,泣诉道,“我被陛下放去苦渡寺前,有些叔伯们想救我,托了旧友打听我的生死下落,原本做了天衣无缝的计划,不曾想遭逢旧友背叛,被敦罗王的部下抓捕入狱,彼时陛下并未说要如何处置叔伯们,那时我还想,他们兴许有机会活命。直到我被放逐苦渡寺,余家人却把我带到枭山,在宴地,我看到世叔世伯们…在鼎锅中,被剔了颊肉,已没了气息。” “我在狱中见他们时,他们就告诉我父亲旧友中出了叛徒,那人也和父亲一样去参观了玉匣,也许早就为匣中内景震撼折服,所以我逃出枭山后,宁愿自己流浪,也没有去投靠父亲的旧友们。因为我根本分辨不清哪些是好人,哪些是能把我再次送回枭山的毒蛇。” “在枭山时,我看到叔伯们在沸水中死不瞑目,他们的视线落处,是我爹娘和族人们的遗骨…!他们是在身心两重煎熬中死去的!我甚至来不及悲痛,因为我看见自己和牲畜也没什么两样,被铁夹锁住肩膀、喉咙,铁链绑缚身体,爆竹声响起,便和一群如我一般大小的稚童,并着一群猪狗牲畜跑往枭山深处,背后坐着文武高官,手执弓箭,朝我们射来。我记得清清楚楚!一波箭潮落下,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了三百多次,第二波箭潮才再次落下,然后隔了五百次心跳,第三波箭潮袭来……” 那年他才五岁,他不懂这是什么。什么东西?什么事情?什么意思?他一直在跑,怎么跑都跑不出枭山,那几百次心跳、片刻钟的时间只能让他短暂地放松与悲伤,他以为箭潮是为置人于死地,被命中时已经做好了随父母而去的准备,却不想,箭矢滞钝,原是只为取乐。他再被带到高官面前时,匍匐在地,被几道长枪长剑押着,他终于看清了坐在中间那人的面庞,听懂了他们在做什么。 何肉之糜?你不敢食?他被铁夹上的长锥束缚得快要窒息的嗓子也终于发出呜咽长嘶,哪怕每说一个字都是钻心的疼痛,他也在为父母开口求饶,不行,不要。他懂了,他爹娘叔伯被吃了,被人心吞没。 高官说的字句,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们说叔伯是假借救故友之子的说辞,找旧友骗敦罗王的兵力作乱复国,好在旧友成为敦罗王一位部下的幕僚后,早早地就与前朝断了往来,假戏真做,为新朝效力,于是将几人的行程上报,才使其全数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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