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逐渐走远,阿娘好像“嘁”了一声,“俩个小孩儿罢了,有什么不合适!还有,我清醒得很!” 待完全听不见脚步声,余娴才感觉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放了下来,夜明珠的光亮似帷幕般逐渐拉开眼帘,她抬眸看向萧蔚,他的神情冷峻,眸底晦暗不明,只是缓缓侧首避开她的视线,看向了隧道深处,一言不发。 她想说些什么安慰他,或是再为爹娘辩驳几句,但一想到方才阿娘说“当年你我杀人,都没有偿命”,她想说的话就都堵在喉口,红了眼眶。萧蔚所描述的惨况,真是阿爹一手造成的吗?阿娘又在其中做了什么?萧蔚听到阿娘亲口承认杀人,又会想什么?想着如何和离,如何报复?从此她只能一个人坚信爹娘,独自去寻真相了吗? 可真相若都如枯骨山丘,她一个人总会害怕。 萧蔚牵着她朝与爹娘相悖的隧道里走,余娴在脑子里将爹娘的话揉碎了想,又将良阿嬷讲的故事翻来覆去过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脑海里只会留下那片触目惊心的枯骨丘。她觉得窒息,控制自己不去想了。或许他们都需要时间消化一番今夜所见。 望着萧蔚的背影,他走得很快,但这次她没有觉得跟不上,也不觉得恼,只是安静地跟在后边。这条路并非来路,他却很坚定。 不知过了多久,果然走出了隧道。余娴稍微思考片刻,恍然大悟,玉匣在山肚中,这两条隧道是山的这头凿通到那头的一条完整的道路,中间有风来回流窜,就更让萧蔚坚信这边也有出口,未免和爹娘碰上,才拉着她从这边出来的。 风雪不知何时下得这么大了,她被吹得眯眼,有些站不稳,萧蔚扶住她,蹲下身,“要赶在你爹娘去房间看你之前回去。” 余娴犹豫了番,没有上去,“不用背我了。我可以自己走,你按照方才的步速前行就好。” 萧蔚默然垂首,也没有强留,站起身拉着她无声地向前。 她想到阿嬷给的地图有完整的山况,将它拿出来,交给萧蔚。自此后两人便不再交互,一直到回至庄内她住的小院。 他们从院子后门的小道进去,正巧看见阿爹阿娘自前院踏入,提着灯笼,阿爹还在笑阿娘,“你别给人吓醒了。” 怎么办?余娴抬眸与萧蔚对视了一眼,后者正将夜明珠收进怀里,拉着她从后方疾步绕了一圈,来到窗边,刚翻进去关上窗,就听到推门的声音。 来不及脱衣上床了,只好装作不太方便,余娴伸出手将萧蔚一抱,头埋在他怀中,作出没有睡醒的闷声,“谁啊…没…没穿衣服…” 与此同时,本打算装作陪她出门解手的萧蔚正说了一句,“忍不住了吗?等我…和你一起……” 两句话交织在一起,令人遐想连篇。霎时间,房中一片死寂。 余娴抬眸与他对视,脸颊红透,眸光盈盈,净是懊恼。看吧,这就是一路没跟她讲话沟通的后果! 萧蔚满脸震惊,脑中还在想该如何补救。可千万别让她爹娘觉得他们疯了,非选在今天这么不守规矩。 尚未开口,只听见嘎吱声再起,而后轻轻的发出“砰”声,门合上,再也没发出过响动。 完了。萧蔚合眸,长长叹了口气。余娴松开他,不懂他为何皱眉叹气,她被爹娘误解如此放浪,如此悖逆伦常,都没皱眉叹气,她还觉得让自己的先灵看笑话了呢,希望先灵不要怪罪她,她可从头到尾都没打算过要在这里、这天、这样做啊!思及此,她焦急地双手合十拜了拜……但,萧蔚在叹什么气呢? 啊,是不是因为这里也有他爹娘的尸骨,被这样误会,他觉得很难堪,很不尊敬?思及此,余娴安抚他,“没事的,我们又不是真做了这样的事,他们在天有灵,把来龙去脉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肯定知道我们是为了背着爹娘查明真相,还他们公道,才弄巧成拙。没准觉得我们挺好笑,在天上聊起这件事,当个笑话就过了。明日我们走之前再好好上几炷香……” “你当真不懂?”不待她说完,萧蔚轻声反问她,“不懂我为何叹气吗?” 她不懂啊。她用一双泛红的秋水眸望着萧蔚,看进他的眼底、心底,怎么也看不透,“我不懂啊。你在想什么?你不是在想方才弄巧成拙的事,那你就是在想玉匣中我阿娘说的话吗?你在想,我阿娘说‘你我杀人没有偿命’是何意?你在想,你已经看过了玉匣,你达到了娶我的目的,你还亲耳确认了阿娘和阿爹杀过无数横陈在玉匣中的人。正好,他们怀疑你的身份,怀疑你的目的,他们要借你不能升官、不能发财、不能与我行房的理由,让你同我和离……你在想这个吗?” 萧蔚深凝视着她,点头承认,哑声回她,“是,我在想这个。”他低下头,指尖摩挲着衣角,好半晌才缓缓问她,“所以,你又在想什么呢?你在想我会不会趁此机会与你和离全身而退?在想玉匣坟窟的确也令你对你阿爹的信任动摇了,现在该怎么办?在想往后所有的真相皆如枯骨一般赤.裸,你害怕独自面对?还在想,我官低位卑,没钱没势,遭你阿娘猜忌与厌弃,若年后他们让你和离,你该怎么做?该怎么问我?” 是,她在想这个。余娴瑟缩了下,往后退了几步。 两相静默,她问不出他到底是否打算和离,也问不出自己的心,因为对爹娘信任的一丝动摇,是否已经没那个脸拗着他继续相信,也没法说出不要同她和离的话,或许如今,她自己都打算与他分道扬镳,不要强求他相信,强求他陪着自己。 “我想,我们需要点时间好好将今天的事都捋一遍。”余娴低声说着,抽噎了声。 她感觉有手指勾起她的指尖,便抬头看向萧蔚,他轻声道,“好。那么你也答应我,别冲动,好么?”
第60章 这不就是,红杏出墙? “好。” 长夜漫漫, 各怀心思,难以成眠。余娴的手指传来一丝温凉,而后被大掌包裹, 她转过头看向手的主人,只看到萧蔚安静地躺在身侧,用一只手臂遮住双眼,不看面容也晓得他枯涩如泣,沁透出黑暗的悲痛,爬到了她的眉梢喉头, 也在心底疯长。他的另一只手却牵着她,轻轻打着拍, 无声安抚。 天边隐约泛白时,两人犹未睡去, 熬得双目通红。余娴撑不住了, 迷迷糊糊地阖上眼眸,终于入了一场天光大亮的梦。梦中二十年前的生死惨烈如走马灯般回放,时光溯回, 玉匣枯骨转圜成人, 灵魂附入躯体,姿态逐渐鲜活, 四散到他们应归之处, 东市西街, 在在皆是。视线穿梭入户,满树梨花的庭院, 她一眼在人群中看见一名青衣公子, 公子朝她笑了笑,垂首时自得的模样让她觉得好熟悉。 很快旁边的仆妇们笑话他, “都是俩孩子的爹了,大人却抱不来孩子,多新鲜!” 时光晃啊晃,再往前,她看见一名白衣女子倒在血泊中,“背他们的命,我从未后悔。唯一后悔的便是让她遭受这一切,如今,我只能把她交给你了……”被另一名女子恸哭抱起,“小姐,你放心,奴婢就算死,也绝不会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再往前走,白衣女子身怀六甲,手执双刀,立于千百人前,如立山巅俯瞰众生,又如立沟壑仰望天命。最后看清,不过彼此皆是蝼蚁,平视而已。 “菩萨,杀了我们吧。”众人哀嚎如丧,笑似疯癫。 余娴想要看清这些人的面孔,倏然,鲜血飞溅打湿眼帘,瞬间就一片模糊看不分明。她被风推着往前,一直往前,来到曾听过的故事里。 青衣公子身上伤痕累累,脸却白净清俊。 再往前走,交织成了麟南河上华灯如幻的夜景,画舫上,幻河中,一眼万年的初见,青衣公子却不肯留下名姓,支吾着说,“在下姓余。”只是姓余。 她醒了,汗毛竖起。这场梦,是良阿嬷的故事赠她的蛛丝马迹。 睁开眼,光刺入眼睛,她的脑子一片清明,心突突的疾跳。转头想对萧蔚说这件事,身旁被单已凉,折痕都无,张望了几番,也未见人影,忽然意识到手中握着一张素笺,她打开来看,是萧蔚的字:勿忧勿惧,莫伤莫慨。 这是怎么回事?她穿鞋下床径直跑到庭院,见到一女子身着白衣,披着白色斗篷,立在树下看枯枝交错中漏下的飞雪,抱着手炉好似捧着净瓶。她好像见到了观音。女子转过头来,柳眉倒竖,一嗓门儿便破了她的幻想,“阿鲤!怎么不穿好厚衣就跑出来?!”好凶的观音。 余娴一噎,赶忙又噔噔地跑回去穿好衣,待出来时,阿爹也正站在庭院中,和阿娘赏新雪。 “阿爹阿娘,萧蔚呢?”她捏着字条,想了想还是缩进袖中。 阿娘抿唇,脸上浮起些窘迫之意,看了眼阿爹,后者也沉了沉眉心,散去周围仆人,低声问她,“阿鲤,你觉得,他对你好吗?” “好!”余娴生怕慢一个吐气都会让爹娘觉得她犹豫,“对我很好。” “我就说,是那狐狸精把人迷得神志不清吧!”阿娘挑眉对阿爹嗔了一句,“阿鲤从来不会这般的。” “啊?”余娴蹙眉,那不管说好不好都不行了,她有些疑惑,“什么意思啊,阿娘?” 阿爹细思量一番,未免她着急,便先解释了萧蔚的去处,“陛下昨夜召萧蔚进宫,好像是有急事,都找到余府去了,天没亮时,我的亲信来传旨意,他只好匆匆动身。” “他想同你说来着,却怎么也叫不醒你……你好像很累?”阿娘补充了一句,说得有些悠长,似乎还在打量她的神情。 余娴终于懂了,是阿爹阿娘以为她和萧蔚昨夜在这地方做了那种事,阿娘一直觉得她乖巧听话,所以认为是萧蔚强迫了她,否则她不会不顾伦常。天呐,她现在才明白萧蔚昨夜那口绝望的长叹是何意!原是担心他本就在爹娘眼里不堪的形象直跌落进谷底,爬都爬不出来! 若是没做那种事,阿娘怀疑他不举,若是做了那种事,阿娘便觉得他可恨。 “不是那样的!”余娴红着脸,“我们没有、没有那样!但是他也不是……”解释不清了,完了。 “实则,陛下找他之前,我们就和他谈过话了。”阿娘苦口婆心道,“他没钱没势,原本有亨通的官路,他也不走,不能予你荣华富贵,你们还时时分房而居,他连近在咫尺的小意温存都不能予你。我虽一直叱他出身市井,但你晓得阿娘从未真正轻看过人的出身,否则也不会允许你嫁去,然而此番让我晓得他背地里的放浪,还牵带了你,教坏了你,他身上有的不是市井中人的鲜活气,祭祖当日强行逼你,那是流里流气。也许分别是有些心疼,但这样的人终究不可托付一生。阿鲤,待你二哥走后,你愿意同萧蔚和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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