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渭分明的距离,明明白白地横亘在他们之间。 元鸢将自己身上散乱的衣衫理好,为刚刚的荒唐做出解释:“我知道,你是喝醉了。” 谢锦衣轻嗤:“你知道就行。” 元鸢理着发丝的手一顿,就那样僵硬在原地。她看到了他眼里的自嘲和凄凉,可是转瞬又被冷漠填满。 她只能告诉自己,是她看错了。 谢锦衣没再说什么,起身下榻,取下衣衔上的外袍穿上。 元鸢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好想叫住他。如果她再唤他一声:“阿锦。”他会回头么? 可她终是没有开口去试探,谢锦衣变了,她又何尝没有变?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元家二姑娘了。 她现在怕的东西太多了。 烛影拖长的影子开始晃动,起风了。 谢锦衣在将要推开房门的时候停了下来,他将手停在门栓上,整个人埋在阴影里 一字一句压低的腔调,随着潮湿的雨声扑来:“元鸢,我过得不好,很不好。”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房门被风吹得来回拍打,屋里又变成了她一个人,空空荡荡,仿佛刚刚那句话只是一场幻觉。 她躺在榻上,弯着身子,用丝衾将自己裹住,怔怔地看着头顶的青萝帐。 幻觉么? 可为何心口的疼却这么真实?
第9章 别走 浴堂,元鸢靠在沐桶里。 氤氲的水汽浮起,白皙纤长的手臂附上一层细细的水珠,满头青丝垂至水面,水珠子自肩头的蝴蝶骨滑落,打在水面的花瓣上。 脖颈仰起的线条流畅又优美,分明的锁骨里盛着水和花瓣。她似是睡着了,眉眼低敛,不发一语。 屏风外随侍的丫鬟听着里头半天没有声响,试探地喊了一声:“姑娘?” 没人应,丫鬟吓得心都缩了缩,将军可是吩咐过必须好生照顾好这位姑娘的,要是出了什么事,她可担待不起。 她急忙走进来,见元鸢只是靠在浴桶里睡着了,松了一口气,走过去附耳轻唤:“姑娘,醒醒,小心着凉。” 浓密蜷曲的睫毛轻颤,似蝴蝶牵动翅膀,那双迷蒙的眸子缓缓恢复生气。哗啦的水声划过,元鸢坐直身子,脖颈隐隐发酸,她这才想起自己还在沐浴。 大概是真的太累了,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元鸢仰起下颌,锁骨残留的花瓣簌簌落下:“多谢。” 丫鬟递来干净的帕子,元鸢搭着她的手起身。白皙的足尖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挂在脚踝的银铃叮当甩下几滴水珠,那锦缎似的青丝凌乱地贴在白璧无瑕的背上。 丫鬟脸上蓦地发烫,难怪她们将军这么多年单单留下了这位姑娘,这等姿容,真是让她一个女子瞧了都要脸红。 元鸢接过新的衣裳穿上,是一件水蓝色的襦裙,丫鬟在身后用帕子替她拭去发丝的水渍。 她将目光落向纱窗外,兜不住的日光透过窗户映在地面上。 她不知这到底是哪里,应当不是威远将军府,那里她太熟悉了。她想了想,这里应当是谢锦衣的别院,虽不知具体所在,至少还是在上京城里。 若是能出去一趟就好了,如今待在这院子里,谢锦衣哪里也不让她去,可她实在放心不下她阿姐,还有她爹爹。 想到尚在牢狱的爹爹,元鸢的眸子里便涌出了水光。三个月了,已经整整三个月了。 听说那牢狱里又冷又潮,连一床蔽体的薄衾都没有,爹爹在里面不知正遭着什么样的罪。 当初罪名来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可现在想想,漏洞太多,怎么就凭一封书信,甚至连查都没有细查就断定了她爹爹是先太子的逆党? 她元家世代清白,她爹爹更是对陛下忠心耿耿。这勾结乱党的罪名她不信,也不能接受。 可她什么证据都没有。 元鸢的心又坠到了底,勾结乱党,轻则流放,重则枭首。阿娘已经去了,难道她还要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爹爹…… 不,无论如何,她至少得去见爹爹一面。 可她一无权势,二无重金,如何能进监牢? 现在有这个能力的只有谢锦衣,可他会帮她么? 元鸢摇头,他怎么可能会帮她?他上次走的时候是那般生气,也许以后都不想再见到她了。 就算她没有惹怒他,他又凭什么冒着风险帮她一个罪臣之女。 这个想法实在太过天真,可她现在还有别的选择么? . 谢府,门口两座石狮子高昂着头。马蹄声遥遥传来,一前一后停在门口。 谢锦衣翻身下马,十二跟在他身后,立即有小厮迎过来,替他们将马牵至后院。 “二表哥。”站在门口的蓝衫青年一见着他,立马笑逐颜开,一面踏下台阶,一面向他靠近。 谢锦衣卷着马鞭,瞥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淡淡地:“嗯”了一声,算应了。 蓝衫青年向他拱了拱手:“早就听老太太说二表哥今日回府,洪玉特在此候着。” 按理说,这时候换了谁都该客套两句道一声谢,谢锦衣却是岿然不动地:“哦——” 蓝衫青年略感尴尬,又道:“二表哥刚从漠北回来,一路舟车劳顿,定是辛苦了。” 谢锦衣接话:“谈不上刚回来,有半个月了。” 蓝衫男子脸上的笑顿时僵住,咽了咽喉头。这回还没开口,谢锦衣倒是想起主人的身份了,礼貌又客气地问:“你是?” “扑哧”身后的十二憋不住地笑出声。 不笑则已,一笑那蓝衫青年的脸就跟被烫着了,红了遍不说,连脸都抬不起来。 他刚刚的态度越热情,这会儿脸上就越疼。马屁拍到马腿上不说,一句话堵得他像上门打秋风的。 虽说他们宋家确实只是和谢家老太太沾了点远方亲,可宋洪玉没想到,谢锦衣竟然真这么不留情面。 诚然,谢锦衣是给他留了面子的。若是换了旁的不认识的人,他是一句话都不会跟他说的。 见蓝衫男子不说话,谢锦衣越过他便往正门去了。 刚进门,老太太身边的常嬷嬷便早早地候着了,道:“将军,老太太请您先去她屋里坐坐。” 进了门,老太太已经在榻上坐着了,丫鬟在一旁烹茶。见谢锦衣进去,老太太露出笑脸。 “锦衣,你可瞧见门口的洪玉了?”她嘱咐人将茶水倒好,道,“那孩子热忱,说要同你叙叙旧。我怕你不记得他了。他祖母是我远方表姐,按辈分,也该喊你一声表哥。” 谢锦衣端起茶杯,“嗯”了一声。 老太太又道:“你这几日一直在别院,我没来得及同你说,我祖地的表姐一家升迁到了京里,这是好事,往后两家人可以多多照应。今日他们阖家来咱们这儿用个晚饭,你待会子若是无事,也去作陪吧。” 老太太抚着手上的佛珠,小心地瞧了他一眼,怕他不悦,却还是斟酌着说了出来:“我表姐家除了刚刚你见过的孙儿洪玉,还有一个孙女——” “这些琐事祖母安排就行,不必过问我。”谢锦衣没等她说完,便将茶杯搁下。 虽被他打断,老太太心里不大高兴,可看样子,他待会儿会去作陪,到底没扫了她这老脸。 她可是打算好了,她表姐家的那个笙玉,模样端正,年方十七。她父亲又刚刚高升,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满足她对孙媳妇儿的要求。 反正只要不是那个元家二姑娘就成。 老太太又问:“今夜可还要去别院?” 谢锦衣未答,袖袍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半晌才缓声道:“这几日我会搬回府里。” 一听这话老太太高兴了,看来她这个孙儿是回心转意了,认清了那个元家女的真面目。 想想也是,那种狐媚子,初时新鲜,哪儿能留住正经男人。 这不没两天她家孙儿就腻了。 转眼间,宴席要开了,谢锦衣起身的时候,十二突然进来,附耳道:“将军,别院来人了,说元姑娘病了。” 老太太正转过身喊着谢锦衣一道去入席,可回头的时候哪儿还有他的人影。 她忙问旁边的嬷嬷:“二公子人呢?” 嬷嬷战战兢兢地答:“二公子他好像……好像是回别院了。” 老太太一听,顿时气血上涌,直冲得她头晕气闷,又是别院那个祸水。 她真真是要被气死了! . 谢锦衣回别院的时候,下人们正手忙脚乱地从屋里进进出出。 见着他来了,立马低下头:“将军。” 谢锦衣皱着眉:“大夫呢?” 下人被他的气势吓到,抖着嗓子:“太,太晚了,大夫已经歇下了。” 其实因着没有他的准许,哪个敢去请大夫。 有那么一瞬间,那下人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像要将他给剜了。 “那就把他叫醒,提过来。” 谢锦衣没有时间去理会他们,径直入屋。 他刚刚进去,便听到了一阵时重时缓的咳嗽:“咳咳……” 床榻上卧着一个娇弱的人,纤细的手搭在身侧,身上已经盖了好几层被子,仍在喃喃地喊着:“冷。” 谢锦衣极力压着心底的戾气:“怎么回事?” 丫鬟连头都不敢抬:“姑娘中午说乏了,饭都没用便睡下了,奴婢记着姑娘没吃饭,晚膳的时候便来叫她,谁知……发现姑娘身上烫得厉害,肯定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着了凉。” 竟然从晌午一直到现在才被人发现,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 谢锦衣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此刻也没心情去迁怒旁人:“我知道了,大夫来了,把药煎了立马送过来。” 丫鬟道了声:“是。”急忙下去催促厨房的人。 谢锦衣快步走到床榻旁,眉眼阴沉地看向榻上的人。 “连病了都不知道,元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蠢?” 还是你料定了这样我就会来找你? 元鸢似乎是烧糊涂了,只能无意识地蜷缩着身子喊:“冷。” 她的脸本就偏白,如今褪去血色,更显得憔悴可怜,睫毛盈着泪珠,像刚落过雨的梨花,怕是风一吹,就要从枝头摇摇欲坠。 谢锦衣闭了闭眼,坐到榻旁,抬手为她试温,手指抵到额头时,被滚烫的温度灼到了。 烧成这样,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 手指忽地覆上一片温热,谢锦衣将目光下移,元鸢将面颊贴在他的手指,声音似嗔似娇:“冷……” 谢锦衣冷冷地看着她:“最后一次。” 他将她被子里捞出来,伸手搂住她。她是那样清瘦,又病得糊涂了,不像平时那般推拒他,反而乖顺地躺在他怀里。 怀里的人像是寻到了依靠,将小脸贴在他的胸膛,呼吸渐渐平稳,也甚少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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