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娘看在眼里,心下隐约有些难受。 将最伤心的往事这般曝于人前, 被人当作茶余饭后贬损的谈资, 一双双眼睛粘在老孙这头, 何异于一群肆无忌惮趴在老孙身上吸血的蚂蝗呢? 芫娘连忙拿出两颗银锞子,不动声色地塞进官差手里。 “这刀已经找到, 如今不过就是打闹打闹,绝不可能真的伤人命的。” “几位官爷劳苦了, 还请去喝些茶水松快松快。” 官差们见这凤翔楼的闹剧也看得差不多了, 这才掂量掂量手里头的银子,作势要走:“既然不是遭窃, 往后总得看管好才行,你这小娘子还懂些事。” 主管连忙狼狈地爬起身:“官爷,官爷先别走啊……” 然而官差们却并不多加搭理, 他们只推搡几下,便从凤翔楼的院子里头扬长而去。 芫娘这才轰散周遭的人群:“都别看了, 仔细一会掌柜的过来。” 有了今日这一遭, 凤翔楼是彻底留不下去了。芫娘侧目瞧了瞧老孙,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老孙撸起自己的袖子, 懒散惯了的眼里难得透出几分正经。 他望向芫娘:“那札子既然给了你,就是你的东西。你若是想留在凤翔楼, 把札子给了他们,也无可厚非, 我绝不过问。” 芫娘皱了皱眉头:“那师父你怎么办?” 她能不能待的住尚是两说,她只知道, 若是凤翔楼拿到了札子,就必然不会再留下老孙。 老孙望了望远处,几不可见地轻叹一口气:“我自有我的去处,你不必管。” “那我跟师父一起走。”芫娘不假思索,只跑回屋里简单收拾几件东西,“师父去哪,我就去哪。” “好。”老孙这回倒是干脆利落了很多,他一把收起刀匣子,抱着金刀就往门外头去,“咱们走。” 主管眼见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连忙上前挡住师徒两个人的去路。 “不成,我叔还没回来,你们不能走!” 芫娘甩开他桎梏的手,三步并两地往门外头去。 主管拦了个趔趄,“扑通”往地上一跪:“孙爷爷,真的不能走。” “你们走了,凤翔楼可怎么办?我叔回来可是要打死我的呀!” 老孙抱着刀匣子的手紧了紧,睨着主管的眼神里头带了凶光。 “起开,不然我就拿刀了。” “反正我也是一把老骨头,死在顺天府的大牢里也没什么不行。” 主管一听这话,登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加阻拦。 芫娘跟在老孙身后,穿过前后两条街,走到快要进北城的地方,才拐进一个院子。 那院子极大,只是俨然疏于打理,院中杂草丛生,四下蛛网密布,除过伙房还有些用过的痕迹,旁的屋中皆是灰尘满满。 芫娘清理了桌子同凳子,让老孙坐下身,方问道:“师父,这是哪?” “这是我家。”老孙沉声,“我往常不回来。” “你同我离开凤翔楼,往后可有打算?” 芫娘坦然:“其实我想自己去张罗食楼,先前就去荷花市场看过铺子……” “只是办食楼既需要钱财也需要人手,我一个人是万万不行的。” “荷花市场?”老孙挑眉,“小丫头你胃口可真大啊,那地方的铺面可不是随随便便能租下来的。” 芫娘苦笑着抿抿唇。 “可是那里一年四季都人多,做生意就得去人多的地方。” “我这个宅院不小,虽说是在南城,不过也能卖上几个钱。”老孙朝着四周环顾一圈,“只要卖了这宅子,到荷花市场付一年的租金,还是绰绰有余的。” “至于人手,找一个账房,再雇几个伙计,加上你和我,总该够了。” 芫娘目瞪口呆:“师父……” 老孙打量着芫娘,顿时娓娓道来:“自兴儿没了以后,我几乎没回过这地方,与其留着荒废,倒不如换些银钱,也算是师父我给你的一份见面礼。” “我颓靡多载,也换不来兴儿活命。倒是如今见了你,我方才想到,兴儿若是在天有灵,定然也不想看我这副模样。” “我得活得好好的,活得风风光光的,才能叫拿着等着瞧好戏的人把牙咬碎咯。” 芫娘又惊又喜:“师父肯帮我,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我不知宫中是什么讲究,只是在我们那里,拜师一定要给师父敬茶敬菜,还要给师父磕头才好。” 老孙叹下一口气:“你我师徒经历过从前种种,为师知道你是勤奋正直的人,不必讲究那些虚礼。” “不行,拜师是大事。”芫娘斩钉截铁,它跑进厨房里头找来碗,把水倾进碗里头,丢几根干芫荽进去,勉强算泡了茶,毕恭毕敬敬给老孙。 “我寻不见父母,本也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往后有了师父,我也就有亲人了。” “师父在上,请受芫娘一拜。” “诶。”老孙连连点头,忙手忙脚地理了理自己散乱多年的发髻,“好了,快起来。” 芫娘等到磕完了头,又掏出了锔好的酒葫芦。 “先前我把师父的酒葫芦摔坏了,我去重新找锔匠锔在了一起。” “好,好。”老孙俨然有些语无伦次。 这葫芦锔完,就多了几个锔钉,跟从前的样子是不能再比,但好在这葫芦拿来正常打酒没有任何问题。 老孙抓着他的酒葫芦来来回回摸了又摸,终于望着裂缝上的一个锔钉出了神。 当初他在宫中不可一世,对旁人的手艺挑挑拣拣,有心传艺又对看谁都看不上眼。最终蹉跎岁月,兴儿没了,他也成了人见人嫌的老酒鬼。 老孙怎么也没想过不曾想过自己还会在知命之年重新收个小徒弟。 但他知道,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机会。 这一回,他要倾囊相授。 芫娘敬完了茶,又忙不迭道:“我再给师父做道菜。” 拜师敬菜,按说该是最拿手的大菜。 只是现在条件有限,她也只能尽量全上礼数。 芫娘进伙房里打量一圈,调料不多,只几样基本的油盐,食材更是什么都没有。 至于自己从凤翔楼带出来的东西,也顶多只有几朵平菇。 芫娘打量一圈,索性将平菇撕开清洗干净,攥干水分。拿生粉将平菇一抓,便能下油锅烹炸。 平菇在油锅中纷纷绽开,再复炸一回,便是能出锅,撒上调料,做一道最简单的椒盐平菇。 这菜做来工序不难,也用不上什么昂贵的食材,考验的就是火候,多一分焦糊,欠一分夹生,唯有恰到好处的油温,能炸出金黄酥脆香气扑鼻的平菇来。 咬一口“喀滋”作响,外酥里嫩,甚至能尝出几分肉荤的香味。 调料更是恰到好处,正衬托出平菇的香气,半分也不喧宾夺主。 老孙夹起一块平菇慢慢尝了,也忍不住赞叹:“你这手艺,也不输我当年了。” 他吃着吃着,忽然就打开了话匣子。 “先帝在时,也喜欢吃椒盐平菇,总叫御膳房做。” “我的火候比不上我师兄,他的椒盐平菇做得是真好,又酥又香,放在纸上愣是不沾半滴油。” “不过我也有我的拿手活,先皇爱吃我做的东坡烧肉,也爱吃我炖的羊汤,我在宫里头得了赏识,一朝得势,就不大把旁人搁在眼里头了。” “兴儿他娘没得早,跟着我虽说不愁吃喝,但是终究跟人家有娘的娃儿不一样。不过我们兴儿懂事,知道攒着钱给我买个酒葫芦,小小年纪就会切菜,会掂勺,说长大了要跟他爹一样当个御厨……” 老孙的话音哽咽了几下。 “怪我,都怪我……” “算了,还是不说这些了。” 老孙忍下眼底的几分泪意,转而望向芫娘:“你这小丫头又是跟谁学的手艺?净给你教些偷师的功夫?” 芫娘赔上几分讪笑:“没有拜过师,从前在香海县城里摆摊卖糖饼,做饭的本事都被酒楼赶来赶去偷学来的。” “我寻不见我的爹娘和哥哥,只隐隐约约记得他们的口味,还记得我娘最喜欢吃一种点心,是紫色的。” 她说着还不忘拿手比划给老孙看:“就这么大,不过自我来顺天城,都没见过哪里卖这种点心。” “我总想着荷花市场人来人往,要是我能在那里做出这点心来卖,我爹娘兴许就能吃得上,能顺着点心找得见我了。” 老孙皱了皱眉头,依着芫娘的描述略作思忖:“紫色馅料的点心,倒有一种是这样的,唤作藤萝饼,从前宫里头常做。” 芫娘眼前一亮:“藤萝饼?师父你一定会做吧。” “师父,你教教我做藤萝饼好不好?” 老孙却摇了摇头:“不是我不肯教你,宫里头有专做点心的白案,这藤萝饼自然也是白案的拿手本事。” “我从前只是吃过几回。” 芫娘一听,眉眼顿时耷拉下来,变成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肯定很好吃吧?我就尝过一回,到现在都忘不了呢。” “我有一回偷吃点心积食,娘就再也不敢喂我点心了。” 老孙哂笑:“罢了,你这丫头,脸翻得比书还快。” “等来日安顿好了,我就试一试这藤萝饼。” 芫娘顿时挤出几分笑意:“我就知道师父最好了,我这就去荷花市场置办铺面伙计的事。” “对了,我还有个朋友,我离开凤翔楼的事,得先告诉他才行。” “师父在家中稍候,我晚些就回来。”
第48章 有陆怀熠帮忙, 芫娘的店面自然置办的极快。 酒楼就建在荷花池边上,门外借着荷池官灯自成一景,坐在二楼的雅间之中品佳肴赏美景,不乏是一件美事。 不过更令芫娘中意的, 莫过于这酒楼后头的院子里另有一栋两层的小楼, 虽处在荷花市场里头, 却难得安静,留着住人储物都是极好的。 毕竟师父为着这个酒楼连落脚的大宅院也卖掉了, 她总不能叫师父还像以前似的窝在墙角里头风餐露宿。 此外另有谢家赏的两根金条,正好拿来买酒楼里的桌椅盘盏。如今既是开酒楼, 自然不能和从前摆摊一样用粗胎的茶杯瓷碗草草了事。 毕竟吃摊档的人只图个便宜实惠, 对饭食以外的东西都可以无限宽容,但来酒楼花银子的客人, 便要讲究排场了。若是店中的桌椅不舒适,盛放饭食的盘盏粗陋,难免会影响到客人们用饭的兴致, 更会坏了师父这位老御厨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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