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道莲面无表情,颇为记仇地转身往屋内走去。 他才刚到房门口,连脚都没踏入,里边正在翻看经书的晏子渊觑见他的身影,本是坐着的,也在下一刻突然站了起来。 概因坐着显矮,他不想仰视陆道莲。 又或是对方从门口进来的影子,被伸展得过于修长高大,使陆道莲看起来伟岸又威严,出于习惯,晏子渊想与他一较高下,便不肯再坐下了。 他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也没落下气势。 只有陆道莲将他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他没有摆出讥嘲的态度,反而淡淡地,或者说习惯于睥睨所有人,不悲不喜地盯着他,“听说你最近在通缉一个江湖郎中。” “抓到人了吗。” “没有。” 提起这事,晏子渊脸色仿佛扭曲了下,他最近动静闹得是有点大了。 从宝嫣新房里出来后,晏子渊气急败坏之下,便吩咐府兵抓人,然而不知是不是闻到风声。 那姓贝的药郎提前躲了起来,现下更不知踪影。 为了防止事态扩散,晏子渊只得暂时放过那个被他视作希望,却又给予他绝望的该死家伙。 陆道莲不经意地问:“他做了什么,竟劳动你这般大费周章。” 晏子渊哪敢提及真相,他含糊了过去,“他不是真大夫,靠着一些来路不明的药在晏家行骗,未免府中有人受害,我才命人把他抓起来。” “原来如此。”陆道莲没有深究,他像是真的相信了晏子渊的说法,“我还以为他给你下药,药坏了你的身体。你来找我借人手。” 晏子渊眼皮狠狠一跳。 有一瞬间,他差点要误以为陆道莲知道些什么了。 “不是,他骗了别人。” “而且已经逃了。” 陆道莲不言不语,仿佛骗谁并不重要,晏子渊也就没再解释更多,会露馅LJ的。 短暂的静默后。 陆道莲问:“那你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 他想起什么,倏然勾唇一笑,“总不可能,你与你新妇之间闹了不和,来找我解闷。” 想来他也是听说了最近发生的事。 晏子渊脸色难看起来,但他没有否认,直接道:“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因为她才来的这。” 论关系,陆道莲的确是他唯一能够大吐苦水的人选。 而且,自从知道陆道莲与他的身份后,晏子渊看他,就如多了个帮手,有些事外人不能说的,他起码可以找陆道莲商量商量。 陆道莲不掩诧异地睇视着面前的人片刻。 “你想说什么?” 说什么都不该说新妇。 晏子渊这个傻子,他从来都斗不过师叔,他以为落到现在这个境地,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就是坐在他跟前,一派道貌岸然的高大高僧。 庆峰听着屋内断断续续传来的胡话,一面心里嘲笑,一面神情不耐地往里头送了一壶又一壶的烈酒。 晏子渊俨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喝了许多许多,或有意又或无意地冲他面前盘膝而坐,轻端酒杯的人诉苦,“你可知我现在的难处?” “我那新妇,整日缠着我想我与她圆房。” “我真是……” “嗤,厌极她了。” 陆道莲一本正经地问:“怎么,她生得不合你意?” “那倒不是。” 晏子渊:“我只是现下将全部心思都放在公务上,你知道近来都不太平,我阿耶瘫了,偌大的晏家光靠阿翁与我撑着,已经用尽了精力。哪还有那方面的心思?” 他根本不说是自己那方面出了问题。 只一味地表示,是宝嫣不识大体,或者说急切难耐,没见过她那样不懂羞臊的妇人。 陆道莲默默听着晏子渊表述对宝嫣的不满,哪怕是被虚构出来的、不存在的缺点,他也听得十分认真。 直到晏子渊再次把手伸向酒壶时。 陆道莲终于冷不丁道:“可你不能一直不去她房里,她嫁给你,就是你的妇人。她想与你圆房,本就是为了完成夫妻间该做的事,有此种想法无可厚非。” “除非,你打算这辈子都不要子嗣?” 子嗣就是一个家族的命根。 晏子渊怎么可能真会不考虑延续自己的香火?可是那天夜里,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废了。 他拿什么让新妇有孕? 晏子渊:“我……” 陆道莲:“你现在伤好,不久后就能继承家主之位,后宅有妇人,不算空虚。就算新妇不逼你,你底下的客卿,还有晏家的其他人也迟早会提起此事。” 他说得对,这也是为什么晏子渊找陆道莲诉苦的缘由。 或许冥冥中,有一种声音催促着他来这。 陆道莲盯着晏子,见他神色变来变去,料想他将自己的话听进了心里。 “你只是不喜你那新妇,并非不能碰她。” “与她成婚的是你,总不能叫人替你去圆房……” 晏子渊闻声怔住了。 他可能是真的醉了。 在对面陆道莲黑白若山水的眸子漫不经心地注视下,他望着那张与他十足相似,韵味气质又各有不同的脸。 陡然衍生出一个荒唐又可怕的想法。 晏子渊:“若是我想,请你代我去呢?” …… 宝嫣失落地从烧雪园门口离去。 她在想不眴师父到底有什么事情要忙,不是说至尊至圣阿弥陀佛长子,普渡众生,只要念叨祂的名号就会将人解救出来吗。 为何,她在心底默默念了上百遍,他还不肯出现。 四目相对。 陆道莲眼神清明,锋利如刀,一切恩慈悲悯的气态消失殆尽,“你神志不清,还是想戏弄我。” 刚刚那句话,晏子渊说出口,其实已经后悔了。 可他看到陆道莲一副清心寡欲、不沾红尘的假模假样,便又令外生出了一种将他拉下水的卑劣心思。 晏子渊:“真的。” 他越说越龌龊,“你应当见过我那新妇,你觉着她怎么样?” 很美。不是没有生机,死气沉沉那种美。 是一种超脱的、让人想要小心揉碎的脆弱感。 在晏子渊激动捏紧双拳,催促他答应的情况下。 陆道莲才中肯地施舍了句,“是非凡品,一张菩萨相。” 陆道莲修佛,菩萨是他救苦救难的化身,他能用来称赞一个妇人,已经是一种玷污和忌讳了。 晏子渊莫名觉得古怪诡异。 可他急于说服陆道莲,转头忽略了对方为何对新妇评价那般不一样。 与陆道莲对视,“那你答应了?”
第24章 苏赋安在北地待了近两个月, 期间与叔伯们游走在世家中,交际往来,已经认识了不少人。 识得的人多了, 自然行事也就便利多了。 当然, 偶尔世家里的风声也能透过他们听得几耳。 当得知宝嫣在晏家受了委屈,被传出妖魔化的名声后, 苏赋安就跟自己被冒犯了一样,愤怒难当。 这个阿妹, 与她性子爽利的大姐非常不同, 小时就非常懂事讨人欢心。 说的话, 每句每个字都能贴合到人的心坎, 阿耶在公事上受到了气,她年纪小小, 不过一岁多,就能用小手替阿耶轻拍心口,语出惊人的安慰, “阿耶明日我们一起去呀。” 阿耶:“你去做什么呀?” 阿妹:“去帮阿耶出气呀。” 阿母掌管中馈, 家务上的大小事由她管理得井井有条,偶尔也会觉着心烦意闷。 每当这时候松氏就会带宝嫣去看她, 拉着阿母的袖子让她低头,摸摸阿母头上的簪花玉钗, 衣裙上的花团刺绣, 口齿还不那么利索, 语气歆羡地夸赞,“阿母穿得有花的衣裳, 戴得会发光的钗子,好漂亮哟……” 阿母:“阿嫣想要吗?” 阿嫣:“要, 阿母,阿母给阿嫣穿,给阿嫣戴。” “和阿母一起美。”所有人都哭笑不得。 她那么会哄人,生来就能抚去他人心头上都烦躁,只要诚心待她好,她能挖心剜肉地予以回报。 受了委屈从来不说,忍气吞声遇事喜欢自己扛,生怕给家里添一点麻烦。 如此乖巧可人的女郎,谁会舍得给她欺负受? 也就是出嫁了,身在夫家,身不由己。 可这也不是晏家磋磨新妇的理由。 苏赋安忍着心尖怒火,虽然很想替阿妹出气,还是明白宝嫣如今不是在自个儿家,须得好好想想对策。 于是没有轻举妄动,转头与叔伯们交流商议了一番,过来两日才去晏府登门拜访,探望她。 “大兄来了。” 苏赋安来做客,宝嫣必不能让他看出愁容满面,于是在房里好好收拾了一通才出来。 她看上去和出嫁前没甚么两样。 冲他笑的时候,眼角微弯,眸光像缀了星子,崇敬而柔软,“大兄,你好久没来了,大兄在清河住得好不好,是不是饮食不合胃口,大兄瞧着,像是瘦了。要多用些荤食才行呀。” 她似乎丝毫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就像没受过委屈一样,反倒关心起他来。 苏赋安内心感到软乎无比,同时想到。 要是让和她同岁且最护着她的凤璘知道了,胞妹在清河被人欺负了,不知会怎么样?怕是早已冲到晏家来找晏子渊算账了。 “不必关心我,我一个成年的郎子,清减些无妨,有的是力气。” 苏赋安打量她,“倒是阿嫣你,你才是消瘦了,若是让凤璘看到你此刻模样,定然会以为晏家亏待你了。” 他没有很直接地说她是不是处境不好,给宝嫣留足了颜面。铱驊 毕竟苏赋安也是个男子,宝嫣一个女郎,让家中兄弟知道,自己在夫婿那不得喜爱,就跟证明自己没有魅力一样,还是很丢人的。 但是宝嫣一颗玲珑心思,怎会不明白苏赋安话里的意思。 他定然是听到了什么闲话,知道她遇着事了,才会过来看她的。 嫁了人,最怕的其实不是夫家待自己不好,怕的是嫁女如同泼出去的水,母家认为从此以后她就是夫家的人,而不关心在意她了。 显然苏赋安的话,证明了他们心里是有她的。 这让宝嫣连日来受到的委屈,在这一刻得到释放,既然大兄都知道了,她不再露出牵强的微笑。 弱弱的小心问苏赋安:“大兄。” “我是不是好没用?” 哪有新妇成亲这么久,居然还是清白之身,夫婿碰都不碰。 苏赋安看着亲妹怀疑自己的不安神色,忍着心痛,坚定道:“不是,你岂会无用,无用的是晏子渊,他若不欣赏你,那是他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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