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玄渊从书上抬眼,瞥见她的动作, 问:“又被王夫子教训了?” 温怜难堪了一瞬, 默默地点了点头。 太学之内要么就是皇子公主,要么就是王公贵族的公子小姐, 无论哪一个班,都是温怜这样肚子里毫无半点墨水的人够不着的。初入太学院,那些夫子们便犯了难,大字不识一个,总不能直接讲经义? 好在,早已不授课的太学院院首王夫子发了善心收了温怜,单独教导她。过去六年,温怜先是跟着王夫子单独学习,待认得字了,再去太学院里跟班。 但王夫子此人,性情严苛古板,治学严谨,连一般的夫子都躲着他走,温怜落到了他的手里,这么些年没少被教训。 今晨,她就因背不出昨日讲的课文,被王夫子打了手心,她细皮嫩肉的,手心当时就肿了。 贺玄渊皱着眉放下书,看着她红肿的掌心,“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温怜:“……” 她尴尬地垂着头,背不出课文这种事情,着实太过丢人了。 贺玄渊见她不语,身子向前倾了倾,点了点桌案,“手伸过来,我看看。” 这么丢脸的事情被摆在明面上,温怜的小脸烫得绯红。她已经十三岁了,再不像小孩子时那般无畏和天真。 尤其是在天之骄子的贺玄渊之前,这种自卑感和羞耻心无所遁形。 前些日子,温怜就听贺欣悦说起,今年科举殿试中,陛下命人将贺玄渊的文章誊抄下来,偷偷放入那些举子的试卷中,想探一探他的学问。没想到,那些考官竟将贺玄渊的试卷排为第一。 这样的天资,任何人与他一比都会相形见绌,更何况是从爬刚会走的温怜。 “我没事……”温怜慌乱地将手背在身后,不让他看。 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她行为举止却还是如孩童一般,让人一眼看穿。贺玄渊将案前的书推开,脸色不变,只是语气重了几分。 “过来,把手给我。” 十六岁的贺玄渊,早已进入了朝堂议政,浑身散发的气势和威严,丝毫不是一个刚满十三岁小姑娘能抵挡的。 一双不怒自威的凤眼盯着她,温怜只觉浑身都麻了。 她硬着头皮僵硬地走到他的身边,但右手却还是倔强地背在身后,低着头,不敢去看他。 眼前的少女,已经不再如儿时那般乖巧,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了,贺玄渊有些不耐地皱起眉头,拉过她的手。 少女的手,柔软而细腻,温怜的手被贺玄渊握住,手背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她心里忽然有些慌,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 这种慌,和不想被他看到被罚伤口带来的慌乱不同,像羽毛轻轻划过天空,似鱼儿越出水塘泛起的涟漪,如清风划过山岗,摇动树叶。 这种突如其来又陌生的情愫,让她既惶恐不安,又心生甜蜜。 然而,这一切贺玄渊全然不知。他蹙着眉,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 那道戒尺印,赫然出现在眼前。一看,就是被教训得厉害。 “他经常这样打你?”贺玄渊沉着脸问。 温怜不自在地想挣开手,却被贺玄渊抓着不放,试了两下,只能作罢。 “没有,是我背不出来课文,让夫子失望了。”虽然王夫子上课时待她严厉,却平日里确是极好的,温怜不想给他找麻烦。 见她挣扎得厉害,贺玄渊放开了她的手。一抬头,就望见了温怜那双小鹿般的眼睛,正湿漉漉地盯着他看。 儿时稚嫩的童颜,不知不觉已经长开,精致的眉骨已然能隐约看出未来的绝色风情。波光流转的桃花眼,一往而深。 “是哪篇文章?”贺玄渊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睛,身子往后倾,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慑人的气息消散,温怜暗中松了口气,一想起今早被打的场景,她便忍不住酸了鼻子,“是《诗经·氓》,昨天他刚讲过,今天就要我背下来,错一个字打一下。” “他还说,明天要是再背不下来,错一个字就打两下……可明天徐夫子让写的书帖也要交了,我忙不过来……” 说到这里,她可怜巴巴地望着贺玄渊,“太子表哥,你帮帮我吧。” 听到《氓》,贺玄渊有些意外,“他教你这个?” 虽说在儿童启蒙时,不分什么男女,大家都在同一个教室、由同一个夫子教授,但随着年龄的长大,男子和女子便会分开,所讲授的内容也大为不同。 女子一般多为《女诫》《内训》《烈女传》之类的,虽说也会读些《诗经》,但这一篇,倒极为少见。 “嗯嗯。”温怜没注意到贺玄渊的神情,只一心点点头抱怨,“就是这篇,字又多,读着又拗口,难背极了。” 听她这样讲,贺玄渊奇怪地看着她,“你懂这一篇讲的是什么吗?” “啊?”怎么突然就开始考她了? 温怜有些欲哭无泪,今晨刚被王夫子考,现在又要被贺玄渊抽查,她只能努力回忆脑中所剩无几的那几句。 “好像讲的是一个女子被一个男子辜负了的故事。”温怜吞吞吐吐道,她一向最是讨厌这样文绉绉的文章。 贺玄渊等了片刻,不见她继续说,挑眉:“没了?” 温怜:“……还有?” 这篇《氓》,温怜上课时,那是一个左耳朵进右耳多出。 王夫子身为三代帝师,虽然自己天资卓越,但一向认为天道酬勤。因此,看着资质平平又有些不求上进的温怜,强行让她笨鸟先飞。 是以,每天早晨天不亮、鸡未鸣时,他就进了宫喊温怜起来上课。然而小孩子的习性,俨然和他这个老头子是相反的。春困秋乏,他在前面讲得心潮澎湃,温怜却在下面困得昏天暗地。 看着贺玄渊盯着自己,温怜只能开始痛苦地回忆,“哦,我想起来了!” 她眼睛一亮,“王夫子还说,女子不要喜欢别人,不然会很惨。” 贺玄渊忍俊不禁,“他是这么说的?” 如此看来,王夫子的一番苦心,全然付之东流了。 温怜见他这样,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她垂头丧气道:“王夫子每日卡着宫门开门的时间来,比那些上朝的人都来得早,天没亮我就要起,他的声音又催眠……” “太学院那边课业也多,我每天要忙到很晚才能睡。” 贺玄渊看着她一张小脸可怜巴巴的,摇摇头笑道:“罢了,我给王夫子说一声,让他以后晚一点进宫吧。” 温怜眼睛放光,“多谢太子表哥!” 见贺玄渊难得这么好说话,温怜趁热打铁,她张开自己红肿的手,委屈道:“太子表哥,你看我手都这样了,这字帖我实在是写不动了。” “你就帮帮我吧。” 贺玄渊看着她红肿的手,刚刚不知情的时候,还让她连写了四遍。他看着她期待的眼神,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 今日来找他,只怕就是为了让他代写的。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贺玄渊板着脸警告。 目的达成,温怜甜甜一笑,“好,多谢太子表哥。” 贺玄渊看着她如花笑颜,顿了一顿。 贺玄渊书法一流,模仿温怜的字自然不在话下,甚至为了不被看出来,他还特意学了温怜特有的小失误。 他一边写,一边提醒她:“这里,你力要轻一些,手腕手收住。” 温怜在他旁边,百无聊赖地点点头,望着他专注而认真的神情,心里不知怎的,又开始突然怦怦跳。她脑袋一片空白,全然不知他在说什么。 “太子表哥,你说《氓》里面的女子,为什么会喜欢哪个男子呢?” 贺玄渊没想到她还在想着这个,头也不抬,语气随意,“青梅竹马,自是不同。” 温怜望着他,“青梅竹马之间就一定有喜欢吗?” 贺玄渊不甚在意:“大约是吧。” 温怜顿了一顿,按着自己怦怦跳的心,眼里的光悄然变了,似乎想通了什么。 她走到贺玄渊的身前,认真地看着他:“那我和太子表哥也是青梅竹马,我可以喜欢太子表哥吗?” 这一瞬,笔锋一顿,字迹歪斜。 贺玄渊神色未变,动作利落地换了张纸,看也不看她,淡淡道: “不可以。” 不可以。 不可以。 屋外传来阵阵敲门声,温怜再次从梦境惊醒,贺玄渊最后那道声音犹如魔咒,让她整整三年兵荒马乱。 她不禁自嘲一笑:原来,早在三年前贺玄渊便告诉过她,不可以喜欢他。 是她自己硬要以卵击石。 “进来吧。”温怜理了理衣服。 房门被缓缓推开,来人皱着一张脸,小心翼翼地赔着笑。 “温小姐,身体恢复地可好?”杜衡摸着脑袋,尴尬地伫在门边上,一副不敢上前的样子。 他是贺玄渊的亲信,自然无事不登三宝殿。温怜冷下来脸,直接开门见山问道:“杜公子来,可是有什么事?” “哈哈哈,是有一件小事要说。”杜衡见她脸色不善,假笑了两声,心虚地别开眼。 “温小姐可能不知道,贺玄铭被封为宁王,已经在宫外安家了。太后给你俩指了婚,婚期就在下个月。” 温怜捏了捏被角,心里冷笑:还真是着急。 温怜:“多谢杜公子前来告知,温怜身体不便相送,杜公子请自便。” “啊?我不是为这个事儿来的。”见温怜误会了,杜衡赶紧找补,“我来是想告知温小姐陛下的旨意。” 温怜心里一坠,直觉不好,“什么旨意?” 杜衡不自在地尬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是这样的,陛下说温小姐自幼在宫里长大,如果出嫁,那也一定要从宫里嫁出去。” 温怜目光一凝,“你是说……” 杜衡:“没错,陛下让温小姐现在就进宫。”
第48章 藏书阁 天边泛起缱绻的彤云, 摇摇晃晃的马车停在宫门前,温怜掀起车帘,望向高耸巍峨的宫门, 不由得怔忡, 遥想起第一次进宫的场景。 那天大雪纷飞, 鹅毛般的雪花盖住了宫道,还是贺玄渊抱着她一步一步踩着深雪进的宫。 一晃十年, 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了。 “叶子姐姐,就送到这儿吧。”温怜收回目光,见柳叶儿目色担忧,温声安慰道:“我没事, 都已经待了十年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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