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雁低下头,满脸愧疚。 白芷轻声安抚:“你别多想,兴许姑娘只是随口一问。” 秋雁忧愁:“可是……” “别可是了,如今当务之急,是照料好姑娘的身子,别的都不要紧。” 猩猩毡帘挽起,十锦槅上的铜金四象驮八方转花钟轻敲,层层青纱帐幔拂动,贵妃榻上传来窸窣之声。 ——宋令枝醒了。 白芷和秋雁相视一眼,纷纷丢开心中的疑虑,掀开帘子步入暖阁:“姑娘可算是醒了。” 本来平静如秋波的临月阁忽的荡起阵阵涟漪,一众奴仆婆子端着盥漱之物,双翅般站在门口,手中的沐盆由白芷接了去。 暖阁内烧着地龙,四面角落都供着鎏金珐琅大铜炉,暖香扑鼻。 宋令枝懵懂睁开眼,只觉身子乏得厉害,盥漱毕,余光瞥见那一碗苦涩难咽的药汁,宋令枝一手扶眉。 离落海虽有三月有余,可夜里却仍能梦见那夜海水的冰冷刺骨。 森寒的冷意遍及四肢,海水似无尽牢笼,一点点将宋令枝吞噬。 她感觉身子在下坠,沉重的身躯牢牢压在海水之下,喘不过气。 四面海水汹涌,触手所及,满手的寒意。 眼皮重重阖上之时,宋令枝好似看见了有人朝自己游去,再然后,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天已入冬,她也回到了江南的宋府。 园中积雪深深,白芷伺候宋令枝用完药膳,又取来镶滚彩晕锦绛纱大氅,亲自为宋令枝披上。 手中也塞了暖手的手炉。 白芷弯唇笑道:“这天冷,姑娘仔细着点,这风寒还没好全……” 一语未了,宋令枝掩唇轻咳两三声。身影孱弱,摇摇欲坠。 白芷忙命婆子抬了软轿来,扶着宋令枝上轿。 出了园子,直往临月阁奔去。 今夜是除夕,园中彩带翩跹,红梅点点。 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宋老夫人,闲云阁上下花团锦簇,穿金戴银。 有丫鬟眼尖,先看见宋令枝的软轿,笑着朝宋老夫人道:“老夫人,您瞧瞧谁来了?” 宋老夫人浑浊模糊的眼睛转悠,而后唇角高扬,拄着拐杖朝宋令枝走去:“我的儿,可算来了。早先打发人去,白芷那丫头说你还在午歇。” 宋老夫人目光在宋令枝脸上流连忘返,轻轻摇头:“清简不少,还是得补补,可有什么想吃的?祖母命她们做了送来。” 宋令枝沉吟:“忽然想吃莲子羹了。” 柳妈妈在旁笑道:“我的姑娘,今儿是除夕,哪里来的莲子?” 宋老夫人叠声笑,不以为然:“无妨,祖母定让他们寻了来,我们枝枝等着就是。” 言毕,又命柳妈妈端来翡翠玉盘,满满一盘子,全是金锞子浇铸的梅花锭子,亦有“吉祥如意”“万事顺遂”锭子。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你们忙了一整年,也该乐呵乐呵,图个吉利也好。” 丫鬟婆子喜不自胜,拿了赏银,又说了好些吉祥话恭维宋老夫人和宋令枝。 宋老夫人唇角笑意渐深,挽着宋令枝悄声道:“你也有,祖母特地给你留着呢。我们枝枝儿,定要最好的。” 宋令枝搂着宋老夫人笑:“祖母最好了。” 宋老夫人眼中热泪盈眶:“祖母哪里好,连我们枝枝受了委屈,也不能……” 宋令枝忙拾起丝帕,为宋老夫人拭泪:“祖母别乱说,这世上再找不到比祖母待我更好的了。大过节,祖母该高兴才是,怎么还说起这话来。” 宋老夫人唇角挽起:“是祖母错了,该打该打。难得今年一家子都在,祖母命人找了时下最好的戏班子,今夜定要热闹热闹。” 说着,又往月洞门望去,“贺鸣呢,可是还在书房温书?这孩子也真是,大过节的,怎的还这般用功,快快让人寻了来,也好好歇息一日才是,可别累坏了身子。” 自明懿山庄一别后,宋令枝总以为贺鸣是落在沈砚手上,不想贺鸣竟中途逃出,无意滚下山坡,被苏老爷子捡回去。 当时魏子渊早不在苏老爷子身边学医,苏老爷子又是长年累月不下山不见人,自然不认识贺鸣是何人。 贺鸣在榻上昏迷数月有余,上个月才苏醒。知他是宋府的女婿,苏老爷子当即将人送上府。 许是当时被喂了药,贺鸣神智不清,只记得自己同宋令枝成亲,再往后的事,他都记不清了。 宋老夫人也下令,不许丫鬟小厮在贺鸣身前乱嚼舌根,只同他说是失足摔下山,别的一概不提。 “苏老爷子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年礼我早早命人备下了,等过完节,我再亲自登门。” 宋令枝笑笑:“我陪祖母去。” 宋老夫人点点头:“是该一起。” 话落,又听得丫鬟来回,说是贺鸣还在书房,说是看完书才肯过来。 宋老夫人无奈:“这书呆子,许是怕自己昏睡这般久落下功课,误了明年春闱。罢罢,枝枝你去寻他,就说是我的话。若再不来,就是不给我老婆子的面子。” 书房悄然无声,落针可闻。 案上的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燃着百合宫香,青烟缭绕,袅袅白雾氤氲。 书案后,贺鸣一身金丝滚边竹青色圆领长袍,伏案垂首,手边高高累着《论语》《中庸》。 槅扇木门轻阖,落日余晖落入书房,顷刻又被隔绝在园外。 贺鸣只当是小厮,眼皮也不曾抬动半分,目光牢牢盯着案上的书册。 “不必添茶,我……” 鼻尖忽的落下一阵幽香,不是小厮身上惯有的花露油香皂之味。 贺鸣惊疑抬头,眼中掠过几分诧异:“……宋、宋妹妹。” 他起身,黄花梨斑竹梳背椅在地上发出轻微动静,贺鸣抬眸弯唇:“天冷,宋妹妹怎么还过来了。” 宋令枝一身石榴红牡丹纹锦袍,她掩唇清清嗓子:“祖母在望仙阁摆宴,说是今夜除夕,让你也好好歇息才是,莫要累坏了身子。我亲自过来,贺哥哥总不会拂了我面子罢?” 贺鸣拱手:“宋妹妹说笑了。” 园中树梢悬着红灯笼,满府上下彩灯高挂,入目姹紫嫣红,金窗玉槛。 望仙阁为三重檐,檐角似雄鹰展翅,腾跃飞空。 红墙绿瓦,檐角下悬着铁马,随风摇曳晃动。 两侧是抄手游廊,台矶长长迤逦,檐下积雪早被奴仆洒扫干净。 空中遥遥传来细乐声喧,隐约还有宋老夫人爽朗的笑声。 有婆子提着攒盒往下,途中瞧见宋令枝和贺鸣,福身笑道:“姑娘和姑爷可算到了,快些上去罢。刚老夫人还同老爷念叨呢。” 宋令枝颔首弯唇:“知道了,我……” 视野之内忽的闯入一盏掐丝珐琅云蝠纹花篮式挂灯,宋令枝眼中恍惚,后知后觉沈砚以教书先生的身份留在宋府时,二人也曾在望仙阁撞上。 那双晦暗如墨的眸子好像又一次浮现在眼前,隔着茫茫雪雾,在盯着自己…… “宋妹妹,你……” 贺鸣的声音忽然在耳边落下,宋令枝遽然转身,脚下趔趄,身子忽然往后仰去。 电光石火之际,一只手臂及时揽住宋令枝。 贺鸣眼疾手快,伸手揽住宋令枝一抹细腰。 风动树摇,空中细雪如搓棉扯絮,洋洋洒洒飘落一地。 四目相对,怀中的宋令枝满目仓皇失措。掌中纤纤素腰盈盈一握,二人在外人眼中虽早已成亲,只是贺鸣待宋令枝,仍是礼让有加,不敢逾越半分。 女子身上特有的熏香萦绕,贺鸣耳尖泛红,他别过脸,干咳两三声。 “唐、唐突了,宋妹妹,我……” 语无伦次,惹得身后秋雁和白芷好一通笑。 宋令枝唇角染上些许笑意,正想着抬脚,倏然,脚腕一阵钻心的疼。 她脸色骤然一白。 ……崴脚了。 秋雁和白芷齐齐收住笑声,急道:“——姑娘!” 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站稳:“无事,我……” 话犹未了,脚腕再次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宋令枝一张脸惨白如纸。 “别动。”贺鸣轻声,转身命人去请大夫来。 白芷急道:“家里倒是有竹椅轿,可是这游廊怕是走不了,姑娘,不若奴婢同老夫人说一声,今夜留在临月阁歇息罢。” 宋令枝摇头忍着疼:“祖母才说好不容易一家子团圆,我若是出了岔子,岂不是扫她老人家的兴?罢了,你和秋雁扶着我……” 刚往上抬脚,宋令枝又一次疼得皱眉。 白芷担忧:“姑娘,还是奴婢同老夫人说罢。老夫人在三楼听戏,姑娘这样上去,脚腕怎么受得住。别说老夫人,就是姑爷瞧见,也是……” 白芷拼命朝贺鸣使眼色,试图将对方也拉入自己阵营之中。 贺鸣抿唇温声:“还想上去吗?” 宋令枝不假思索点点头:“自然,祖母还在上面等着呢。” 乌木长廊风声渐起,簌簌白雪拂面。 贺鸣拂开长袍,忽而在宋令枝眼前蹲下:“上来,我背你上去。” 贺鸣后背宽厚有力,青色影子落在宋令枝身前。 她瞳孔一怔,脚尖再不曾往前动过半分,宋令枝迟疑:“我……” 贺鸣转首扬唇,学她说话:“我亲自来,宋妹妹总不会拂了我面子罢?” 半柱香前,这话还是从宋令枝口中道出的。 她面上浮现少许绯红之色,贺鸣还在等着自己,下首还有丫鬟婆子看着。 贝齿咬住下唇,宋令枝轻轻往前挪动半分,手臂僵硬,环住贺鸣的脖颈。 她声音怯怯:“有劳、有劳贺哥哥了。” 贺鸣喉咙溢出一声笑,胸腔鼓动,后背也跟着颤动。 宋令枝耳尖微红,似梅枝上的胭脂红润。 空中遥遥飘落着白雪,青松抚檐,世间万物好似陷入沉寂之中,万籁俱寂。 身下的竹青色身影脚步沉稳,贺鸣拾级而上,稳当缓慢。 秋雁和白芷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檐角雪花飘落,宋令枝悄悄伸出半个手掌,接住一抔的雪水。 冬雪冰冷,寒意彻骨,宋令枝冻得一哆嗦,赶忙缩回手。 仓促之余,半抔雪水不小心拂到贺鸣脖颈。 “贺哥哥……”宋令枝惊慌失措,手忙脚乱掏出丝帕,妄图擦干贺鸣颈间的冷意。 那水虽然不多,却还是冰得贺鸣一凉,水珠顺着脊背往下,再也瞧不见。 贺鸣哑然失笑:“宋妹妹这是……” 他侧身偏首,抬手欲抹去自己脖颈的冰水。 蓦地,手上动作一顿,贺鸣无意间抓住了宋令枝的手腕。 女孩手腕纤细白净,指尖沁凉,亦有残留的水珠逗留。 乌木长廊外雪花飘飘,柳妈妈轻手轻脚踱步至宋老夫人身侧,低声道:“老夫人,您瞧廊下的姑娘和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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