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弯眼笑笑:“这话很是,只是本宫这心总慌得厉害,总觉得要出事似的。” 侍女温声宽慰:“娘娘莫多心,赶明儿喊太医来瞧瞧便是了,许是这两日睡得不好,到底还是要宽心些。” 皇后轻声:“本宫何尝不知,只是这两日一闭上眼,本宫就想起还没入宫那会。那时,董……” 话犹未了,忽听殿门口传来小太监的声音,皇后忙收住声,和侍女对视一眼,往外走出。 乌木长廊飘落着点点雨丝,沈砚一身竹青色长袍,长身玉立。 “砚儿,你回来了。” 皇后捏着丝帕拭泪,目光在沈砚脸上打量,“怎么这么大了,还是这般胡闹?你若是想回京,给母后写信便是了。” 皇后温声细语,“有母后在,你还怕回不了京不成?如今无诏回京,你还去了陵园……” 皇后无奈,长吁短叹,“今日去陵园送葬的,亦有朝中臣子的人,若是让他们知晓了,在圣上那参奏。洪涝一事,岂不是功亏一篑?” 皇后欲言又止,转眸凝视沈砚。 沈砚面色从容:“依母后看,儿臣该如何?” 皇后摇摇头:“朝政之事,母后哪里懂得?不过是想着你若是为这事受罚,未免太委屈。如今闽州一事已善,何不交给你皇兄处置。” 皇后挽起唇角,言笑晏晏。 “若是朝臣上奏,母后只推说是自己身子欠安便是了。你向来是个有孝心的,为母后回京,想来那些臣子也不敢说什么。倘或你父皇那还有闲言碎语,母后也一并帮你挡着,砚儿意下如何?” 沈砚弯唇:“母后果真事事心系儿臣,儿臣感激不尽。” 皇后莞尔一笑:“再怎样,你也是母后十月怀胎生下的,母后哪会害你?今儿你先回府,你父皇那……” 沈砚忽而拱手,往后退开两三步。 “有劳母后费心了,只是儿臣并非无诏回京。” 皇后惊诧,难以置信道:“……什么?” 沈砚勾唇轻笑:“闽州堤坝塌毁,佟知县等人定是脱不了干系。儿臣一一审问之后,竟发现董大人……” 皇后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董、他……怎么了?” 沈砚笑笑颔首:“是儿臣糊涂了,后宫不得干政,儿臣竟还同母后说前朝之事,实属不该,还望母后莫要放在心上。” 皇后捏紧手中丝帕,长长指甲掐入掌心:“不过是闲谈罢了,哪里算得上干政。” 秋霖脉脉,雨打芭蕉。 手中的清润白茶轻搁在案几上,沈砚脸上淡然:“时辰不早了,儿臣还有事同父皇回禀,先走一步了。” 皇后着急,提裙追出宫去,却只见一抹颀长身影步入雨幕。 沈砚半点也不作停留,头也不回。 “砚儿。”皇后失声。 她眼中惶恐不安,攥着侍女的手慌不择路,双手止不住颤抖。 “你说,他刚刚那话是何意?砚儿他,他他是不是知道了……” 侍女急声打断:“娘娘!”她压低声,“娘娘,小心隔墙有耳。” 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侍女皱眉,附唇落在皇后耳边,低语,“三殿下向来心思缜密,焉知这不是三殿下刻意为之,娘娘若是此刻乱了阵脚,那才是真真中了三殿下的伎俩。” 皇后恍然一惊,眼中蓄满泪珠,甫一抬眼,满天雨色落在她眼中。 烟青色的天幕昏昏沉沉,皇后双目朦胧。 斑驳树影摇曳,仰头望去,红墙黄瓦,深宫高墙。 耳边似有人在呓语,心神恍惚之际,皇后只觉自己好似又回到了入宫前一夜,好似又看见了那个荒唐、衣衫凌乱的自己。 …… 连绵雨水落在青石板路上,土润苔青。 乾清宫前一众宫人手持戳灯,静静伫立在廊檐下。 殿宇巍峨,檐角下悬着两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光影晃悠。 隔着一扇扇槅扇木门,皇帝爽朗清亮的笑声从殿中传出。 老态龙钟,皇帝一手掩唇,明黄龙袍映着迤逦烛光,皇帝满脸堆笑,坐在书案后。 他抚掌大乐,连声笑道:“好!好!不愧是朕的砚儿,朕果真没看错你。好孩子,果真你是个有福气的。” 紫檀嵌玉理石书案上,漆木锦匣垫着红缎,中间的丹药圆润饱满,凑近瞧,隐约可见上面刻着的“长生不老”四字。 字字宛若仙骨飘逸,矫若游龙。 皇帝爱不释手,看了又看,红光满面,春风得意。 皇帝近来夜夜宿在余贵人宫中,只觉身强力壮,一夜喊了四五回的水。 他深爱余贵人宫中的檀香,每每至余贵人宫中,都觉心旷神怡。 如今又有仙丹,皇帝更觉如虎添翼。 沈砚面不改色:“这是儿臣从佟知县府上搜罗出来的,共有仙丹十颗,乃佟知县为求长生不老,从仙人手中求得。” 沈砚娓娓道来,“父皇,这仙丹是连着一起的。” 皇帝闻言,捻起中间最为硕大的丹药,稍稍抬高手,四周余下的九颗丹药亦跟着一起。拿手分开,却不见任何粘合之药。 皇帝眼中流露出几分惊叹之色,对着沈砚赞赏有加,抚掌称道:“果真是仙人之物,不同凡响,好!好!” 沈砚轻声:“儿臣怕仙丹落入贼人之手,不敢在信中告知,只能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赶回京城。父皇,儿臣自知私自回京罪无可恕……” 皇帝挥挥衣袖,不以为然道:“你是为了朕赶回京的,朕哪里舍得怪你?且这仙丹难得,定是时时有人惦记,你如此谨慎行事,哪有什么不妥之处。” 沈砚不动声色:“谢父皇体恤。” 皇帝大笑,一双眼珠子混沌,上下端详着沈砚,甚为满意。 “闽州一事,你立了大功,朕该好好赏你才是。朕听闻,你府上那姑娘,近日病故了。” 皇帝悠悠叹口气,“真是天不遂人愿,朕本还想着为你二人赐婚,到底是她没有福气。你这趟回来,可曾见过她最后一面了?” 沈砚垂首敛眸:“见过了。” 他拱手,“父皇,仙丹之事儿臣不敢张扬,如今宫中上下无人知晓,都以为儿臣是为了丧葬之事才回京……” 沈砚欲言又止。 皇帝点点头:“你做得甚好,仙丹一事,确实不宜大肆张扬。此事朕自有主张,只是闽州那些官吏着实可恶,竟然背着朕向仙人求取仙丹。” 皇帝抬手,狠狠在案上拍了一拍。 沈砚淡声:“父皇息怒。” 湘妃竹帘挽起,宫人款步提裙,双手捧着漆木茶盘,缓缓步入殿中。 青瓷缠枝白盘中供着三块小巧精致的绿豆糕,糕点细腻,清雅可口。 沈砚眸光一顿,视线淡淡从绿豆糕上掠过。 指尖在青玉扳指上细细摩挲,沈砚眼眸幽深,若有所思。 宫人捧着茶盘,指尖轻颤,羞赧垂眼:“……殿、殿下。” 皇帝好美人,能在御前当值的,自然不是俗色。 宫人颤巍巍,嗓音娇若莺啼,羽步翩跹,眼眸流转。 刚一抬眸,猝不及防对上沈砚冷若冰霜的视线,宫人一惊。脚下趔趄,手中的白盘摔得粉碎,绿豆糕瞬间散落一地。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宫人连声磕头,伏地叩首,两行清泪自眼中滚落,“奴婢不是有意的,求殿下饶了奴婢这一回……” 绿豆糕软糯甜腻,细碎的糕点洋洋洒落在沈砚脚边,犹如那一夜黄鹂踩碎的绿豆糕。 沈砚眸色一沉。 宫人战战兢兢,白皙纤细的脖颈露在沈砚视线之中,仰头,一张小脸花容失色,犹如梨花带雨,她娇滴滴:“殿下……” 沈砚脸上冷漠:“——滚。” 宫人怔住,随即转首朝向皇帝:“陛下恕罪,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 皇帝心生恻隐之心:“砚儿,你……” 沈砚冷声打断:“行事如此鲁莽,怎可在御前伺候。来人,拖下去。” 皇帝讷讷张唇,思及沈砚刚为自己送来的仙丹,又觉得少了一个美人不算大事,摆摆手,任由沈砚处置。 宫人凄厉惨叫在乾清宫久久回响。 沈砚垂下眼睛,视线似有若无从粉碎的绿豆糕上掠过,眸光轻动。 …… …… 大雨滂沱。 陵园静默无声,只有凄冷阴森的冷风呜咽。 前来送行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下零星几个奴仆,皆是沈砚府上的。 管事满脸皱纹,一张脸愁容惨淡,抬头望天。 许是知晓宋令枝今日出殡,大雨未有一刻歇着,阴雨连成雨幕。 火折子一直点不亮枯木,管事束手无措:“见鬼了罢,这都第几回了?怎么这火还是点不了?” 陵园阴风阵阵,留下来的奴仆多是二门上伺候的,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哆嗦着身子上前,颤颤发抖:“管事的,这雨大着呢,要不等会再回来?” 金丝楠木的棺木静静埋在坑中,管事看一眼,都觉得头大,抬脚给了下人一脚。 “滚远点,我还不知道这雨大?你难道没听见刚刚三殿下说了什么。若是他出宫还没见到我们完事,怕是我们兄弟几个今日也得跟着宋姑娘陪葬!” 管事骂骂咧咧,“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些柴木来,没瞧这些都淋湿了吗?” 众人不敢再耽搁,冒雨又拉着好些柴火来。 板车骨碌碌在官道上穿过,满手湿答答的,连火折子也拿不住。 管事嫌弃晦气,狠狠将人踢开,亲自上阵。 连着试了一两回,火光虚弱,只在雨中亮了一瞬,顷刻又熄灭了。 管事气极,正想着让人再送火折子来,蓦地,手上的火折子被人从后面拿走。 那人脚步无声,不声不息出现在管事身后。 管事吓得跪坐在地,满脸惊恐不安:“救救救救命啊,宋姑娘您大人有大量,并非小的冒犯,只是……” 视线透过指缝,忽的瞧见一抹玄色身影。 管事吓得又叫了一声,直至那人毕恭毕敬,朝自己拱手。 魏子渊彬彬有礼:“是我冒犯管事了。” 管事大怒,从地上站起,无奈身子只到魏子渊肩膀,气势差了一截。 他气汹汹雄赳赳:“你是哪个院子当差的,懂不懂规矩?睁眼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魏子渊低头,油纸伞挡住了他大半张脸:“我是云姑娘身边伺候的,云姑娘知道众人今日辛苦,特命我送来一车好菜。” 连着在陵园做了半日活,众人早饿得前胸贴后背,管事不耐烦:“活还没干完,吃什么吃,若是三殿下问起……” 魏子渊面不改色:“管事若不介意,我可以留下。不瞒管事说,我家祖上三代是做纸活的,我从小和这些玩意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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