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光线暗淡,微弱的烛光将灭,只撑起一隅的明亮。 摇曳光影随风而摆,颤巍巍映在缂丝屏风上,似此刻宋令枝颤动不已的身子。 纤长睫毛扑簌如羽翼,颤颤发抖。 睁大的瞳孔蕴满焦灼恐慌,宋令枝眼睁睁看着沈砚松开手,松垮的锦袍从案前拂过,迤逦烛光晃动。 “不要……” 脑中空白一瞬,宋令枝眼疾手快,伸手攥住那一方金丝滚边的袍角。 她眼中热泪盈眶,泪眼婆娑,宋令枝嗓音喑哑,“他不过是寻我说几句话,说完他便离开了,陛下……” 起身得急,宋令枝不小心绊住自己,跌坐在地,她扬起脸,半张脸隐在案后,忽明忽暗。 如攥住黑夜前的一道光,宋令枝拼命握住那一方袍角,她语速飞快。 “陛下,你答应过我,你说不会为难他们的,陛下你说过的……” 嗓音颤栗,在秋风中断断续续。 宋令枝小声呜咽,哭声伴着雨声,落在沈砚耳边。 他俯身垂首,黑沉眼眸低低落在宋令枝脸上,指腹轻动。 “枝枝,他想带你走。” 沈砚声音极轻极轻,如鸿雁拂水。 宋令枝抬起脸,泪珠落满沈砚掌心,隔着朦胧水雾,沈砚一双眼眸晦暗不明。 “他死不足惜。” 宋令枝双目圆睁,疯了似的摇头:“可我还在这,我没走,陛下,我没跟着他走。” 沈砚低声一笑,指腹轻抚过宋令枝眼角的泪珠。 他在替她拭泪。 “枝枝,你该庆幸自己没走,不然……” 修长手指顺着鬓角往下滑落,沈砚轻而易举捏住宋令枝的下颌。 宋令枝眼眸震惊慌乱,她声音哽咽:“可他、他是弗洛安的二王子……” 沈砚不以为然,眼中燃起几分不屑讥诮:“那又如何?” 他勾唇轻哂,“枝枝,他不该起这个心思的。” 沈砚厌恶宋令枝的目光落在他人脸上,更厌恶宵小之辈不知量力,妄图沾染宋令枝。 宋令枝低声啜泣,杏眸哭得红肿,她指尖缓缓从沈砚的袍角松开,只低声重复道。 “可你之前答应过我的,你食言了……” 沈砚眼中淡漠:“是他僭越了。” 圆润泪珠滚落,宋令枝眼前是团团白雾,她绝望闭上眼睛,任由泪水划过脸颊。 宋令枝声音轻颤:“你会……杀了他吗?” 捏着宋令枝下颌的手松开力道,沈砚垂眼望着掌心上泣不成声的宋令枝,眸色暗下一瞬。 他沉声:“不会。” 宋令枝遽然抬起头,似乎是难以相信沈砚会网开一面。 沈砚不动声色,挑唇轻笑,一字一顿:“杀了他,未免也太便宜了。” 宋令枝眼中惊诧。 沈砚起身弯唇,他轻描淡写丢下一句:“打断他一条腿,枝枝觉得如何?” …… …… 阴雨缠绵海岛,暖阁杳然无声。 槅扇木窗紧紧阖着,层层青纱帐幔后,贵妃榻上拥着一人的身影。 白芷轻手轻脚,端着漆木茶盘朝贵妃榻走去。 帐幔挽起,榻上的宋令枝双眸紧闭,眼角泪珠未干。 三千青丝枕在臂弯,宋令枝睡梦中也不得安稳。一双烟雾般的柳叶眉紧紧皱在一处。 白芷还不知那日魏子渊来过客栈,只知晓自家姑娘好似同沈砚吵了一架。 一连数日,宋令枝闷闷不乐,时常倚着贵妃榻发呆,或是望着楼下长街,或是仰头看檐角乌雀。 她眼神空洞茫然,空无一物。 有时白芷都觉得,宋令枝并非在看他们,只是随意寻个视线的落脚处罢了。 她没再继续画画,白芷特地买来的茯苓八宝糕,宋令枝也不曾再尝过一口。 榻上的宋令枝仍在睡梦中,白芷眼角泛红,无声落泪。看着宋令枝,总觉得像是见到了后院日渐枯萎的芭蕉,行将朽木。 枝叶由绿变黄,奄奄一息,衰败掉光。 白芷悄声落泪,偷偷拭去眼角泪花,轻推宋令枝起身:“姑娘,该醒了。” 她强颜欢笑,抿唇笑道,“如今都未时三刻了,姑娘若是再睡,怕是夜里又该闹着睡不着了。” 锦衾之下的身影单薄孱弱,宛若不堪一折的杨柳。隔着轻薄锦衾,好像还能碰到宋令枝骨瘦如柴的腕骨。 白芷红了双目,唇角却还是上扬,耐着性子道:“姑娘,该起了。” 帐幔后静悄悄,宋令枝缄默不语,眼皮也不曾动过半分。 青瓷缠枝莲纹瓷枕上的一张脸惨白如纸,像是陷入长久的昏睡一般。 白芷慌了神,眼中惊惧万分,小声惊呼:“——姑娘、姑娘!” 药碗轻搁在一旁,白芷曲膝跪在脚凳上,连连推着宋令枝的手臂。 颤巍巍抬起手,伸至鼻尖一探,温热的气息传来,白芷双足一软,跌坐在地上。 还好,还好。 还活着。 帐幔低垂,层层青纱叠着烛光,榻上的宋令枝终于从噩梦挣脱,入眼瞧见跌坐在地上的白芷,宋令枝猛地一惊。 “……可是、可是发生何事了?” 起身得急,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眩晕发黑,宋令枝一手扶着榻,一手揉着眉心。 噩梦的种种再一次浮现眼前,梦里有魏子渊的凄厉哀嚎,有他血淋淋的双脚。 还有……沈砚那双冷漠森寒的眼睛。 头晕眼花。 眼前青雾弥漫,长长指甲牢牢掐着手心,宋令枝贝齿紧咬住下唇。 唇角咬破,浓重的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理智唤回些许。 白芷半跪在一边,惊慌失措,扶着宋令枝:“姑娘,奴婢去找郎中来,去找郎中来……” “不必。”气息孱弱,宋令枝一双眼睛红肿,脸上未施粉黛,肌肤如雪莹白。 “魏子渊,可是魏子渊出事了?” 嗓音嘶哑得厉害,只简单的几个字,宋令枝又忍不住连声咳嗽。 白芷一头雾水,不明所以:“都什么时候姑娘还管他人作甚?魏……二王子如今定好好在弗洛安,姑娘操心他做什么?” 宋令枝转眸侧目:“……他在弗洛安?” 白芷轻抚宋令枝后背顺气,好奇:“自然是在弗洛安了,不然还能去何处?” 显然,白芷对魏子渊的下落一无所知,只当他一直在弗洛安王宫。 白芷取来青缎引枕,轻靠在宋令枝身后,竭力拣些好话哄宋令枝高兴。 “姑娘放宽心,多想想好的事,身子自然就好了。” 紫檀案上的药碗刚从茶房端来,如今还热腾腾冒着汩汩白雾。 白芷端来,拿着汤勺轻轻吹一口气:“这药是奴婢亲自盯着他们煎的,姑娘试试。” 药汁苦涩难咽,混着方才唇齿间的血腥,倏然一阵恶心涌出。 宋令枝捂着心口,一手拂开白芷,朝外连声咳嗽。许是手上力道无轻无重,竟将白芷手中的药碗推倒在地。 清脆一声响,碎片落满一地,黑黢黢的药汁洒落,苦涩的气味无孔不入。 白芷连连后退,又怕碎片扎伤宋令枝,忙着上前:“姑娘,您先别下地,奴婢找人来洒扫干净。” 言毕,又提裙,匆忙往外跑去。 暖阁无声,只余窗外秋雨潇潇。 药碗断开,尖锐的瓷片泡在苦涩药汁中,瓷片尖锐,些许碎瓷落在狼皮褥子上。 宋令枝垂首敛眸,忽的伸出手。指尖碰上冰冷瓷片的刹那,混身颤栗乍起。 她猛地收回手,心中惊恐不安。 白芷的声音在楼下响起,约莫是想找人上楼帮衬。 宋令枝又低身,这次没有任何犹豫,手心握住碎片的那一刻。 倏地,眼前落下一片黑影。 她陡然一惊,还未握紧的瓷片又一次无声掉落。 抬头望去,入目所及,是一双幽深晦暗的眸子。 沈砚凝眉沉声:“你在做什么?” 宋令枝别过眼睛,她已许久不曾和沈砚说话,今日也不想。 无声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须臾,宋令枝听见地上传来清脆一声响,余光瞥见沈砚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瓷片。 宋令枝双眉紧皱,撇过头,背对着身躺下。 后脑勺尚未沾到枕上,忽的,眼角又瞥见沈砚站起,越过满地药汁,沈砚朝宋令枝缓步走去。 瓷片冰凉,并未直接递到宋令枝手上。 沈砚右手握着瓷片,左手攥住宋令枝手腕,强迫她手指搭在右手上。 “枝枝不是恨朕吗?” “握紧点,兴许就能……” 他俯身,凑至宋令枝耳边轻语,“杀了朕。” 血珠子汩汩从沈砚掌心落下,殷红的血迹斑驳,明明是沈砚强迫自己握紧,宋令枝却还是忍不住后怕。 一双柔荑被沈砚握在双手之间,他左手轻一用力,瞬间,越来越多的鲜血从沈砚掌心滑落,流淌满地。 宋令枝睁大眼睛,强掰开沈砚握着自己的手指:“——松开!” 撕心裂肺,宋令枝哑声嘶吼,“你疯了!” 摊开的掌心,血迹斑斑,碎片早就扎在沈砚手心,他脸上却仍是淡漠,泰然自若。 “……终于肯和朕说话了。” 兜兜转转一圈,只为这么一件小事。 宋令枝愕然仓皇:“……你真是疯子。” 秋风凄冷,宋令枝嗓音落在风中,摇摇欲坠。 窗外树影婆娑,雨雾蒙蒙。 烟青的天幕不见一点亮色,沈砚慢条斯理取下巾帕,轻拢在自己掌心。 蝉翼纱巾帕轻薄,血珠沁出,泅湿殷红一片,惨不忍睹。 宋令枝气息急促,还未从方才的惊悚回神。 蓦地,她整个人被沈砚拦腰抱起,那双血迹淋漓的手指贴着自己寝衣。 宋令枝陡然一颤:“你做什么,你放我下去……” 秋末天冷,离开暖阁,寒意无孔不入,沈砚随手拎起鹤氅,裹着宋令枝从客栈走出。 一众奴仆跪在地上,伏首不敢抬头往上瞧一眼。 秋风灌入,宋令枝身上欠安,叠声咳嗽:“你做什么,我……” “宋令枝。” 清冷声音落下,沈砚面无表情:“你父亲昨日携姜氏出海垂钓,你祖母如今还在平海岛上……” 宋令枝当即噤声,不再挣扎。 沈砚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就扼住自己的命门。 她忽然有点……累了。 马车就在后院备着,岳栩垂首替沈砚挽起车帘,秋雨绵延,马车缓缓朝码头驶去。 …… 海浪翻滚,海船雀室内。 岳栩垂手侍立在下首,案前立着一盏戳灯,光影昏黄。 岳栩毕恭毕敬端上一个漆木紫檀锦匣:“陛下,那渔夫全都招了,这玉寒草确实是那二王子给他的,弗洛安的二王子只让他拖住陛下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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