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顾忌高贵妃的哭求与颜面,高家理应满门获罪,男子斩首,女子为奴。幸而有高贵妃在宫中周旋求情,天奉帝与她夫妻多年,情分非同寻常,终于被高贵妃的眼泪哭软了心肠,犹豫着提起御笔,修改了旨意: 高良、高庆父子流放岭南,高家其余一干子弟,革去官职,贬为庶民,永不重用。 高良的头发早已披散下来,露出花白的斑驳颜色,蓬头垢面,沾满了灰尘与泥土。 数十年养尊处优的面相,仿佛在短短几天里,就被痛苦与悔恨摧残得不成样子。所有精气也像是在一夕间耗尽,再看之时,高良已经完全是一个枯槁绝望、了无生机的垂暮老人了。 他的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松弛的纹路深深地垂了下来,干枯的皮肤宛如皲裂的树皮,目光中也像是丢了三魂六魄,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在解差的押解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泥土里。 这是他这些天以来,第一次看到外面的天空。 可惜,这却是他与京城最后的一面了。 高良慢慢转过头,望着京城巍峨的城墙,眼中逐渐涌上浑浊的泪意。 这时,在出城的官道上,一匹快马以极快的速度绝尘而来。 来人看到高良一行人,快速翻身跳下马,走上前来。 负责押解高良、高庆的解差早已被高贵妃打点好,见到有人来送,并不阻拦,十分识相地退到一旁,背对着一行人,做出一副不看也不听的样子。 来人上前两步,走近高良,道:“宫里娘娘命小的来送送二位爷。” 他语速很快,没有太多的停顿:“娘娘与殿下如今自顾不暇,不便来送,特让小的为二位爷备下一些吃食与衣物。解差与路上的所在,娘娘都已经派人打点干净,请二位爷放心,一路千万珍重自身,等待归来之日。” 他将最后几个字压得非常低,几乎已经变成了气音。 高良连连点头,眼中的泪水再一次蓄积起来。 危难之时,方知真情。高贵妃毕竟是她的亲妹子,在这种时候,也只有自己的妹妹与外甥才愿意施以援手了。 高家虽然倒了,但所幸没有牵扯到外甥周昂。周昂作为最年长的皇子,依然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若是未来周昂能登大宝之位,高家何愁没有再次兴盛的一天? 高良明白高贵妃话语中的未竟之意。他与儿子高庆,这一路上所要做的,就是保全自身。等到了岭南之后,在流放之地静静等待,蛰伏待机。只要周昂登上皇位,他们一定还有洗雪冤仇,回归京城的一日。 那时,荣华富贵依旧会像曾经一样,重新送到他们的眼前。那些疏远他们,顺势踩一脚他们的人,也早晚会重新跪在他们的脚下。 来人见四下的解差都已经背过身去,这才附耳过去,在高良的耳畔,用极轻的声音低语道:“娘娘还命小的问爷,那千两官银的去向,爷……是怎么交代的?” 天奉帝疑心高家叛通犬戎,那笔官银的下落也是用以资敌,于是在这一问题上严加审讯,上下彻查那笔官银的去向。 高良想着妹妹的挂念,心中感动,于是眼中含泪,哽咽道: “劳烦转告娘娘,请她放心,官银的去向,我已全部认下,就说都是我……给贪墨了。” 听到这句话,来人的目光骤然一松,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了下来,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娘娘……一定会感念爷这份恩德。” 阴暗的天空之中,浓云仿佛越聚越厚,黑沉如墨的颜色完全挡住了天上稀薄的日光。 解差看着来人离开的背影,向目光怔然的高良提醒道:“高大人,请上路吧。” …… 虽有高贵妃的前后打点,但流放途中时限森严,囚犯须徒步日行五十里才能赶到下一程州所,登记造册,以防犯人潜逃。 高庆尚且还好,高良人过中年,一向养尊处优,不事生产,连日的苦行赶路,顶着枷锁与风雪,让他苦不堪言,迅速地继续消瘦下去。 自京城南下,向岭南的路上,要翻过重重山岭,不仅是高良父子,就连几位解差也走得疲惫不堪,口干舌燥。 如今,刚刚行至冀州地界。 蜿蜒起伏的山丘连成一片,看不到尽头,夜色逐渐笼罩下来,解差与高良二人刚想要席地而坐,暂做修整,忽然,风声之中,仿佛隐隐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什么声音?”解差率先警醒起来。 “不好!是冀州路匪!” 冀州因为黄河多年水患,民不聊生,匪患猖獗。纵使太子周显年前巡查两岸,惩办吏治,许多已经落草为寇的悍匪却依然啸聚山林,为祸一方。 这条路明明是官道,怎么会赶上山中悍匪? 数名解差猛地起身,拔出刀来。他们受了高贵妃金银打点,自然要为人办事,保护这两位爷的性命。 马蹄声如同掠过的狂风,一队黑衣蒙面的山匪呼啸而过,几名解差甚至来不及反应,直接被倒转的刀柄打晕在地,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高良惊恐地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山匪。 这时,高庆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高良转身回望,只见儿子高庆的眼中,露出了极度的恐惧之色。 他握住高良衣角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着。 高良猛地愣住。 高庆的眼中,倒映着领头的黑衣人的身影。 他努力地张开嘴,想要告诉父亲这群人的非同寻常,但他的喉咙之中,最终只能发出嘶哑破碎的“啊啊”声。 这样的马上功夫,这样隐隐然透出的阵势,即使这群人在阵型上故作随意,高庆却依然能够从他们的身上,他们的刀上,嗅到一股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血气。 那是真正杀过人、见过血的人,不是谋财害命的路匪,而是真正训练有素的杀人精兵! 一种源自骨髓的战栗,从高庆的手指传递到了高良的身上。他不由自主地缓缓后退,口中急促地说道: “各位、各位大爷,我们也是被朝廷判罪的苦命之人,您若是要银钱,我们身上只有这么多,愿意全都孝敬给各位,请大爷们放我们一马!” 一匹乌黑的高头大马,从黑衣人群中缓缓踏步而出。 马上坐着一位身形颀长的青年,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寒光逼人的眼睛。 高良猛地咽了一口唾沫。 高庆在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身体猛然向后,就想要逃走! “拦住他。”青年声音平淡,语气中蕴含着一股寒意。 数匹战马瞬间挡在了高庆逃跑的路上,将他们两个人团团围住。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高良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猛然睁大双目。 青年轻轻地笑了一声: “取你命的人——” “高大人。” 高良像是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目光中终于带上了一丝绝望的恐惧:“你、你们是戚玉霜的人?” 只有戚玉霜的人,才会对他们如此赶尽杀绝! 不对,戚玉霜如今正在牢里,那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戚玉霜又是如何给监牢之外的人下的命令? 青年冷笑一声,道:“你们这两个奸贼,还不配脏了我们大将军的手。” “高良老贼,请——上路吧。” 战马猛然前跨一步,青年的手中却没有举起什么金铁制成的武器,仿佛两手空空地抬起手腕。 然而,在阳光下,他的双手之间,有一条极为细微的金光,骤然一闪! 高良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一道极细的细丝如同鬼魅一般,缠住了他的脖子。 细丝深深勒入他的喉咙之中,高良猛地挣扎了两下,喉管却瞬间漏入了大量的空气! 他圆睁着双眼,喉咙中“咯咯”响了两下,终于不甘地重重砸在了地上! 青年缓缓转过头,看向了瘫在地上,不断瑟缩着的高庆。 他的双眼中,露出一股浓烈的厌恶与恨意: “你……知罪了吗?” 高庆口中无法发声,只能疯狂地点着头。 青年深深地望着高庆,金蚕丝从高良的颈间缓缓抽了出来,瞬间缠上了高庆的右手。 高庆的右手,从手腕处齐根断折! “这只手,是为了卢老将军。” “你贪功冒进,被擒后背弃同袍,将卢老将军引出邙谷,万箭穿心而死!” 高庆发出一声极为惨烈的尖叫。 金蚕丝再次抽出,高庆的左手如法炮制,“砰”地一声落在地上。 “这只手,是为了戚老将军。” “你泄露大计,隐姓埋名,不敢露面。戚老将军引咎自责,无颜见同袍父老,自尽而亡!” 鲜血如同泉水一样喷发而出! 金蚕丝终于轻轻地环上高庆的脖颈。 “今日,用你的命,祭奠我十万大军的冤魂。” “若诸位同袍泉下有知,从今日起,可以安息矣。” …… 地底天牢中,戚玉霜在半梦半醒之间,不知为什么,仿佛突然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在她眼前,静静立着一道魁梧而高挑的男人身影。 男人背对着她,沉沉的影子拖的很长,几乎延伸到她的脚下。 戚玉霜猛然从床上站起,声音颤抖,几乎稳不住身形: “父亲……?” 男人缓缓地转过身。 他浓眉朗目,即使过了不惑之年,依然带着一身巍峨沉稳的气质,只是站在那里,就如同一柄开刃的利剑,充满了压迫感。 这才是真正一代名将的气度。 戚玉霜上前两步,大声道: “父亲!” 男人严肃至极的面庞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他似乎一向严肃惯了,并不习惯这个表情,做出来有些许的僵硬。 他轻声道:“霜儿。” 戚玉霜再也控制不住,向前跨出,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戚老将军似乎有些无奈,轻轻用宽大的手掌拍着她的后背,道:“好孩子,你哭什么呢?” 戚玉霜大声道:“我没有哭。” 戚老将军微笑着摇了摇头。 戚玉霜想抬起头,看一看父亲的表情,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仿佛凝固住了一般,丝毫无法动弹。 戚老将军轻轻地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将一缕散落下来的发丝别到她的耳后。 “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当年留下你和你妹妹的时候,你……还是个小丫头。” 戚玉霜的喉咙猛地堵塞了起来。 她有一种预感,她不应该再让父亲说下去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她努力地想抬起头,看一看父亲尚未苍老的容貌,可戚老将军的语速却越来越快,仿佛这一场美好的梦境,很快就要走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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