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玉霜急切地打断道:“父亲!” 也许是午夜梦回,请让女儿……再多看您一眼。 然而,戚老将军却坚定地,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为父这一生,少年丧父母,弟兄阵亡尽。所求万事,皆不如愿。唯有一事,足慰平生。” “是……什么?”戚玉霜在心里颤声问道。 戚老将军似乎知道她的心里在问什么,用一种罕见的、极为温和的语调回答道: “生守河山,死殉同袍。” 他温暖的手掌拍着戚玉霜的肩膀,叹息道: “霜儿,这些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从今而后,戍守江山,匡扶社稷。怨仇种种,不必再执着于心。” 那一道身影,慢慢地变得虚幻。 戚玉霜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喉咙中的哽咽,含泪道:“父亲!” 然而,戚老将军的身影,终于越来越淡,最终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戚玉霜猛地睁开眼睛。 熟悉的牢房,熟悉的黑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泡影。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冰冷的梦境。 戚玉霜慢慢站起身,脚步轻微踉跄了一下。 她双膝一弯,“扑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这间牢房,当年也曾是戚老将军的关押之所。 在这样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当年的戚老将军,心中想的,又是什么呢? 戚玉霜从袖中,抽出最后一小截金蚕丝,缓缓放在屋子正北面的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她的额头触在地面上,声音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父兄同袍,大仇已报。” “紫檀弓从此,永不复用。”
第85章 以镇邪祟 宫宴刺杀一案告破, 高家一夜倾覆。天奉帝本就心虚,如今真相大白,纵然心中有万般不情愿, 也只能选择暂时将戚玉霜的事情放下。 高家流配岭南, 同一日,戚玉霜获释。碍于戚玉霜与戚家的声威, 天奉帝不能处置,却也不敢再启用戚家。此时的他才戚玉霜人在镇国公府, 名为养病, 实为软禁。门口的羽林军明岗暗哨密密麻麻,日夜监视着镇国公府。 天奉帝其人, 一生都在进退两难中挣扎, 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欲狠下心肠,为太子铺平道路, 又恐惧北疆之外盘踞的遮天蔽日的狼群。欲彻底放手, 将天下托付给忠臣良将,每到夜半时分,又疑窦暗生,辗转反侧,不得安寝。 如今十年大梦,一朝戳破,暴露出了隐藏在其下的鲜血淋漓的惨烈现实。 天奉帝悔恨交加,一口气郁结在心中,从此一病不起。 交缠纷乱的幻影在他的梦中张开了狰狞的巨口, 旧日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陡然化作了魑魅恶鬼, 轮番向他扑来, 深夜之中,皇宫寝殿外,总能闻得天奉帝身在梦魇之中发出的凄厉惨叫之声。 寝殿之外,周显静静伫立在夜色之中。 一个面容平凡至极的小太监跪在地上,低声道:“殿下,安魂香已燃了三日了,陛下每晚睡得……很好。” 周显面容冷淡,微微点了点头,小太监深深地低着脑袋,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了下去。 周显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撩袍拾级而上,步入了寝殿之中。 天奉帝的额头上布满了一层又一层冷汗,几乎将锦褥浸透,在周显踏入殿门的一刻,天奉帝猛然坐起,双目惊恐地睁到了最大,双手用力前伸,仿佛要抓住什么: “来人,来人,他、他们……要杀朕!” 周显道:“父皇?”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是在试探,又似乎是一声提示。天奉帝的双耳轰鸣了几声,终于慢慢听到了从身边传来的声音。 是太子周显。 心头浮起这个念头,天奉帝的心这才仿佛落回了真实的胸膛里,溺水般恐怖的窒息感的渐渐退去,天奉帝剧烈地喘息了两声,一把握住了周显伸出来的手。 周显坐在榻边,道:“父皇,这是怎么了?” 天奉帝的胸膛不断起伏着,被周显这么一询问,似乎又回到了方才梦中令人惊怖的画面,手指不由自主地抽搐着握紧,颤抖着大声道:“他们,是他们来了……” “是谁?”周显道。 天奉帝的双目中流露出一种深刻的恐惧,他的目光愣愣地凝视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口中喃喃道:“他们……他们……” 那些他直接或间接害死的冤魂,七窍流着血,手中拎着血淋淋的头颅,张开支离破碎的五指,追赶在他的身后,欲择人而噬。地府的大门在他身下敞开成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仿佛就等着他下一刻骤然失足,跌入其中,永世不得超生。 天奉帝喉咙艰涩地滚动着:“是厉鬼,一定是那些冤魂和厉鬼!他们来找朕索命了!” 周显道:“父皇真龙护体,鬼神岂能近身?” “是……”天奉帝滞涩了许久的浑浊眼珠终于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似乎恢复了一点细微的神采,“最后,有一人,为朕挡下了那些厉鬼……” “却是何人?儿臣为父亲寻来此人,善加奖赏。”周显的目光停留在天奉帝颤抖的手指上,徐徐道。 天奉帝的手颤抖得越发厉害了,几乎握不住周显的手。 周显极有耐心地道:“父皇?” 天奉帝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又重新陷入了梦中的场景:“那人金甲煌煌,明如日月,英武雄壮,手中利剑寒如冰雪,一剑斩落万千鬼魅,将朕挡在身后……” 周显的声音也在这一刻压得极低,语气轻缓,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道:“那人转回身时,父皇可看到,他的面容,究竟是什么人?” 天奉帝的身躯猛然一震。 周显低沉的话语,仿佛一道电光,在他的脑海中骤然闪过起。 他想起来了。 在无边的黑暗中,电光乍现的瞬间,那个人转过身,露出了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戚定远……” 天奉帝每一个字的吐出,都无比艰难,简单的三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周显愕然道:“戚老将军?” 天奉帝的喉咙无比干涩,仿佛吞入了一块上不去,却又咽不下来的火炭,目光怔怔地盯着前方,喃喃自语:“戚爱卿虽然身归九泉之下,却依然在梦中护卫于朕……” 他昏沉的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了当年他初登基时的景象。 少年戚定元雄姿英发,跟在老镇国公戚玄身后,如同一柄开锋的利剑,锐不可挡。在他面前,即使是当时贵为天子的自己,在他面前,也觉得有些许自惭形秽。 ——如同蝼蚁面对巍峨玉山,不由得不生出一种难言的、隐秘的羞愧。 戚定远身背龙泉剑,单膝跪地,道:“陛下,臣愿随父出征,戍守北疆,不使犬戎一兵一骑,度过骁山!” 戚定远当时的表情,在天奉帝的记忆中,已然有些模糊了。然而他却奇异地记得他背上所负的那柄漆黑利剑。 ——龙泉剑。戚家代代相传的名剑,在那天的宫宴之上,戚玉霜也是用这柄龙泉剑,为他挡下了从犬戎舞女手中飞射而至的那把淬毒利刃。 这样的戚家人,真的会反吗? 周显道:“既然父皇梦中见戚将军斩杀厉鬼,护佑父皇周全。不如命画师图戚将军之像,悬于殿门之外,以镇邪祟,使其不敢再犯。” 天奉帝沉默良久,终于道:“吾儿所言极是。” 周显点了点头,转身便欲吩咐内侍,天奉帝忽然叫住了他,道:“让戚玉霜闭门思过一月,便官复原职吧。” 周显的目光中,终于微微一动。 天奉帝刚想说什么,却突然躬起身体,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贴身太监总管刘德生连忙上前,递上帕子,为天奉帝拍背顺气, 天奉帝咳嗽良久,只感觉连五脏六腑都要随着剧烈的喘息咳了出来。刘德生跪在地上,为天奉帝擦拭着口唇与脸面,正欲退下,天奉帝忽然叫住了他,颤声道: “那帕子上的……是什么?” 刘德生将帕子藏入袖中,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口中道:“陛下!陛下!此物沾了奴才的手,已然污秽了,何敢再过陛下之目!” 天奉帝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半晌后,再次道:“给朕拿过来。” 刘德生浑身颤抖,终于将袖中藏起的帕子取出,缓缓递到天奉帝面前。 那雪白的帕巾之上,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猩红,在袖中藏了半晌,已经逐渐转为深暗的褐色。 天奉帝的目光陡然一凝。 这一次,他终于从艰涩刺痛的喉咙之中,嗅到了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自此,天奉帝卧病不起,传下诏书,即日起,由太子暂理国政。 …… “喀嚓”一声,戚玉霜哼着小曲,把庭院里梅花的主干修剪下了一枝。 那是周显栽下的梅花名种“骨里红”,其色如血,灿若云霞,果然是花中珍品,美不胜收。 戚玉霜心道:不愧是周显挑出来的东西。在风雅一途上,周显确实是朱绮锦绣堆出来的上上品人物,令人叹服。 镇国公府这么一关,倒是让她一下子有了这几年都不曾再有的闲工夫,把少年时悠游自在的脾性全都捡了回来,也逐渐品味出了一点富贵闲人的乐趣。古人侍弄花草,颐养天年,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戚玉霜手上动作不停,耳中听着那些羽林军暗哨自以为隐蔽地交换着班次,监视着镇国公府,不由得笑着摇头。 戚玉云被回雁堂主带走,不知去哪里云游了。二房一家现在则已经完全吓破了胆,见到她如同见了鬼一般绕道而行。自从戚玉霜回到公府长住,这一家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戚玉霜在府里游荡好几日,连他们的一个鬼影也没碰到过,连出门都要拣着黄道吉日,着实是十分有心了。 戚玉霜天天待在府里,倒是有时间把周显精心整修的整座府邸观赏了一遍。周显还在许多地方留下了亲笔题书,不是在正堂或是匾额这种端庄中正的地方,而是在许多不引人注目的细微处。 戚玉霜遍游庭院,已经在湖边青石、假山转角、花草盆栽等数处地方看到了周显的笔迹,最后一处发现的,竟然是在她居室最不起眼的墙侧挂着的一副斗方。 戚玉霜啧啧称奇。 也正是这几天里,两封书信先后寄到了镇国公府。 戚玉霜拆开第一封信,发现是吴家的人寄来的。只不过,寄信的不是京中忠勇伯吴家的人,而是远在并州的忠勇伯长子吴存。 戚玉霜对其人也略有所知,忠勇伯虽为将门,子孙却颇不成器,吴老将军膝下的三个儿子,都算不得将才。小儿子吴任就不必说了,唯一还算看得过眼的,就是长子吴存。吴存性格敦厚老实,无功无过,吴老将军有意提拔长子,上表请了恩典,让吴存在西域诸府轮调,依靠祖荫一路升任,虽然没有参与过什么战役,却也有剿灭沙匪等苦劳,积少成多,资历也攒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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