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的,这府上规矩多大呢!”沈伯友环顾看着穆府敦实、宽敞的宅门,以及门上往来宾客无不是穿裘带帽、辉煌富贵之流,无不感慨地说道:“当初送你过来,你娘哭了足有半月,在家都不准提起你的名字,一提就掉眼泪,说把你卖进苦窝子里。要我看,你在这府里,管吃管喝,还管做新衣裳,每个月也有三百大钱,比我们村庄上的人还轻省呢!” 晴秋闻言心里一涩,嘴里的羊肉都不香了——轻省嚒 从前在下人房时,每天天不亮就得从冷炕上爬起来,笼火、洗衣、到处打支应,一刻不歇,主子们吃好了,才轮到他们,也只是一人一个掺了豆面的黍米饼子。 哪怕就是来了燕双飞,也是日夜提醒吊胆,恐怕行差踏错一步,再回到大冬天冷水洗衣裳的境地去。 …… 晴秋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荷包,倒出两粒银角子,算了算,又倒出一把铜钱,交给沈伯友:“我手里也就这些余钱,爹爹看着给家里使,新嫂子进门,别亏待了人家。” 沈伯友搓了搓头皮,到底一言不发,接过了这把钱,打眼一数,就知起码有一吊钱。 四十来岁的老汉,沉默寡言大半辈子,忽巴拉上门和闺女要钱,总觉得抹不开面子,但这的确又是沈伯友此番的目的——他的秋容聪明,不用他怎么张嘴就解开钱袋子,委实护住他这张老脸。 “秋容,你放心,这钱将来你哥还不上,爹爹给你补上。”沈伯友看着晴秋的眼睛,承诺道。 晴秋脸色淡淡的,没有表态。打她长大懂事后认清了沈天赐的为人脾性,便知这承诺无论应还是不应,都和他是否会还钱,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大约也想起自己儿子的脾性,沈伯友老脸一红,连忙解释:“这钱我拿回去就给人结工钱,绝不过他手里。话也说回来,新修葺了房子,等过两年你回家来,也有地方住不是” 晴秋笑了笑,胡乱颔首。 再过两年,她也快十五,哥哥说不定还有了孩子,果真还会有她的地方吗 不过再怎样计较,与爹娘是无碍的,尤其是娘,如今家里来了嫂子,让她开心一点,娘是不是也会开心一点 …… 又寒暄了几句,碍于会面时候有限,父女二人只得作别。 临走,沈伯友郑重道:“秋容,你在这府里再挨两年,等你出来,爹爹先不给你着急定亲,叫你在家先舒舒服服当两年小姑子,和你娘揍伴!” 晴秋杏核一样的眼睛里立刻盛满了汪汪的水,含泪道:“好,爹爹,有你这句话,我就有的盼了!” “欸,不哭不哭,闺女大了,不兴哭鼻子……好了,好了,你也回去罢,省得叫那门房上的几个姑奶奶说嘴。” …… 沈伯友佝偻着肩膀,步履匆匆走远了,间或回头,见女儿小小一抹身影,仍旧矗立在宅门口。 晴秋捧着剩下的那只炉饼,静静立着,冷风呼呼地往身上卷,唯有手里的这一丝热乎气,慰藉着心腑,也催疼着冻伤。 自打进府也有三年多了,日子全都在这四面墙中打转,连头顶上的天都是方方正正的,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在石头村的情形,然而此刻,晴秋,或者说沈秋容,静静矗立在长街一角,倒都尽数想了起来。 …… 呵了呵手,羊肉炉饼在寒冷的冬天,到底扛不住几刻钟,彻底凉透了。 * 晴秋疾步走回燕双飞。 现如今冬时令已至,园中萧瑟,树根子底下都埋着残雪,偌大一方天地,目下无人,只冷风呼呼刮得紧。 她心里还琢磨着事儿,难免晃神,转过月亮门,“嘭”一下眼底一黑,撞到了人。 她其实倒没怎么样,只灌进满鼻子烂羊毛味儿,倒是那个被撞的“嚯!”一声吊起了嗓子,炸了毛的猫似的离她三尺远——听着是个男人,不,男孩的声音,粗嘎中带着些许细利。 她是个奴婢,不兴抬头,只瞧着那人脚底踩着一双薄底毡鞋,大约是穿得久了,毡面都已经翻毛了。 “哪里来的莽撞丫头这么胡冲乱撞,撞坏了人怎么办”对方似乎有些不依不饶。 天可怜见,她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得使多大劲儿才能撞坏一个人,怎么就不说自己跟风筝似的,一碰就飘 晴秋低眉顺眼的纳了个福,抬起了头——
第17章 初相逢(二) 大靖崇元十六年,寒露刚过,在气候温和的浣州,此时正是桂花将歇未歇,人们秋衫正薄的时候,而三千多里外的戍北,寒冬早已来临,敕蓝河源附近更是连下了几场膝深的大雪,冻死牛羊无数,饿殍遍地。 逃荒的饥民拖家携口,从古雅一路向南,涌向戍北最大的城市,连州。 …… 大雪覆盖住了土地、草甸,也冻住了地里的粮食和野物,朱红色的连州城城门是方圆百里最瞩目的庞然大物,白茫茫的大地上,人们佝偻着排成一道蜿蜒的线。 挤挤挨挨的队伍中间,有一位衣衫褴褛的少年,他仰着头,藏在毡帽底下的眼睛好似一泓潭水,正平静无澜地望向天空中徘徊的几只燕隼。 …… “兵爷,兵爷,让小老儿一家进城罢,小老儿在城里有亲戚哩!” “也让奴家进城罢,奴家汉子就在城里……” 早在灾难发生之初,连州府就下令广开城门接纳饥民入城,但耐不住古雅灾情严峻,乌泱泱的灾民齐齐涌入连州城,城中可以安置饥民的寺院、官衙旧址、甚至藩军校场很快被全部占满,却仍然不够转圜的。 所以从月初开始,凡进入连州城者,都得手持凭由——换句话说,大部分没有亲戚投靠的饥民,只得在此城墙下徘徊,真正的无家可归了。 人群也未听清那些守城兵说了什么,总之没有凭由的饥民都被拦截下来。冷风呼啸,偌大天地并无他们的避身之处,只好委顿在墙根底下,稍稍抵抗着风雪。 一个约莫七八岁大的女孩,穿着一件黢黑皱巴的纸袄,脚上没鞋,单用两只破布尺烂的棉袖筒囫囵裹着脚,瑟缩在妇人的怀里。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着队伍里穿貂带帽的两个男人。 那是两个在整条排队入城的队伍里备受瞩目的男人,不仅是他们背上硕大的驮包,还有他们高大的个子、像马鬃一样的红色头发,无不昭示着他们的身份——塌它游商,他们是两个塌它人。 活跃在戍北一带的塌它游商一惯富有,那个妇人似乎是做定了某种打算,拉扯着怀中女儿跌跌撞撞扑到两个塌它人身边,苦求道:“善心人,带走她罢,不要钱,只给她一口饭吃有个活路就好,天神保佑您,菩萨也保佑您!” 说着,妇人不顾女孩儿哭泣,一把拽下那两只袖筒,登时一双黑皴皴、生着冻疮、流着鲜血的小脚暴露在众人眼前。 女孩儿哀哀地摇着头,妇人却一把将她架了起来,抹着泪笑道:“她腿脚是好的,能跑能跳,也能干活!求求您带走她罢,她吃得很少,却能干得和牛一样多!乖妮儿,快给善心人磕头!” 地上的残雪盖住了脚面,女孩却像生了根似的扎在雪地上,趔趄着往前走了两步,终归踉跄倒地。 那两个塌它商人左手按着胸膛朝天说了句叽里咕噜的塌它话,在女孩希冀又恐惧的目光中,他们从衣襟里掏出一把奶酪递过去,继而又对着她那双期盼的眼睛摇了摇头。 妇人搂着女孩儿,宛如一根瞬间枯萎的老藤。 队伍又重归平静,饥民们都紧裹着自己身上的纸袄纸被,像羊一样静默无声,互相挤着挨着取暖,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流泪,也没有人为别人的苦难伤情。 那个少年神色一动,迈出了半个步子,身旁的老者探出一只手,按住了他半边肩膀,轻轻摇了摇头。 …… 前头队伍渐短,终于轮到他们。 守城兵将接过一沓凭由,睨着眼睛上下打量这一行人,老老少少总有十来口之多,皆是久经风霜,破衣烂衫之辈,被紧紧簇拥在当中的是个少年,瞧着年纪不大,头戴一顶生狐狸皮毡帽,帽子盖着脸看不甚清样貌,但生得高挑修长,小白杨树似的杵在跟前,挺拔得扎眼。 然而,更为扎眼的是他手边牵着的那匹枣红色骏马,胸廓深长、膘肥体壮,作为一名曾上过战场的陪戎副尉,守城兵将一眼便认出眼前这匹大家伙是奔跑在塌它草原上的纯血马,不禁神色一凛。 “慢着!” 兵将一手拦下他们,慎重地打量:这少年一身行头也忒寒碜,外罩一件擀毡羊皮大衣,不知是压箱底多少年的旧货,胸前身后都绽开了线,露出一层又一层泛黄的羊毛卷;他的毡帽也油乎乎的,瞧着又像花子又像公子哥儿,摸不清来路——打开凭由一瞧,不由一顿,城西穆家,商户。 古雅闹灾了,死在茫茫雪山下的行商客旅不知凡几,而冒领凭由的事情也屡见不鲜……他正要出声诘问,城楼上蹬蹬蹬跑下一个同侪,凑过来耳语两句,不时往那少年身上瞄两眼。 终于,守城兵将们没收了凭由,挥挥手:“放行!” …… 进了城,眼前景致霎时不一样了起来,街巷阡陌,车水马龙,一派繁华如烟,更有嘈杂乡音入耳: “听说戍北白灾冻死了一万人,大车拉着埋都拉不完,全填了山坳子里!” “可不是嘛,瞧着城外头乌泱乌泱的人碴子,都要进城里来,咱们连州城才多大点地方迟早都是进炼化厂的命!” “城西富商们又搭粥棚喽。” “咱们也趁势吃顿热乎的!” “现如今,咱们这些穷挣命的,跟外头那些花子有甚区别” “……” 少年一行人在十字街口驻足,都长长舒了口气,一路艰难跋涉,可算是回来了,离家就差一步。他与众人拱手作别道:“这一路有劳各位叔伯相护,眼下先就此分别,明儿我在会仙楼定两桌炙全羊,赏光都来啊。” “您慢行,给三爷带好。” 少年牵一下缰绳,渐渐流入熙攘的人群中,走了没有一二百步,斜街上突然冲出一个矮个青年,一把拽住了他—— * 两人拉拉扯扯走到街角避人处。 来人小鸡仔子一样佝偻着个头,一身缎面袍子,却洗得发皱,穿在他身上活似一个进城的乡巴佬。 那少年上下打量他,嫌恶地撇嘴:“打发你去买身行头,你就淘换了这身狗皮,真他娘的给你龙袍穿都不像太子!” “哎哟我的祖宗,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乎小的穿什么”那青年抖开怀里的包袱,从中扯出一团黑漆漆毛茸茸的织物,邀功似的说:“看,全铺子里最好的一件果子狸毛大衣,怎么样,三贯钱奴才就给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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