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伯他……” “你就不用担心他了,他怎么都是罪有应得,肯定要受点苦头的,你先回姨娘那里,和她说一声,然后就去松塔河罢。” 这是给他指条明路,让他躲老太太的苛责唠叨。 若是平常,穆敏鸿自然一百个愿意不用拘在家里,可如今他却咽不下这口气,说什么都不走。 …… 两父子几乎是不欢而散,穆道勋原本有两句知心话要跟儿子说,奈何眼下要去帅司府打点,便忙忙地出门;鸿哥儿丧眉耷眼,全然无胜意地回到燕双飞。 这事儿简直捂不住,不一会儿官府那边的差役就来告诉家里来了,二房那边怎样不得而知,张书染这边只让鸿哥儿去了一趟老太太屋里。 老太太却是没旁的话说,只问鸿哥儿这一趟没叫吓着罢,又说他机敏勇敢,很有当年祖父之风,竟全然不提他二伯穆道勤一句话。 鸿哥儿告退出来,却没走,只因后头老太太又把姨娘叫去问话。 半个时辰后张姨娘才出得门来,鸿哥儿问她,她便道:“都是车轱辘话,说让我在帅司面前替你二伯求求情。” 鸿哥儿抿了抿唇,好半晌才道:“姨娘,难道我做错了嚒” 他甚少有这样郁郁落寞的时候,张姨娘瞧了自己儿子一眼,摇了摇头,当即道:“哪有!于公,你二伯和那伙人伪铸恶币,这是害国害民的事,你向官府揭发有什么错的若按律法,他们伪铸的钱都应该归你呢。于私,你怀疑铜矿前时丢了铜石的事,是你二伯使人做的,你自己求证,这也是人之常情。” 鸿哥儿心里忖度着这话,面上却仍未开怀。 张姨娘笑笑:“你是不是有点内疚” 从小鸿哥儿便是和姨娘无话不说的,闻言,实话实说道:“嗯,尤其是二伯他,当时还认下了我——如果他是个纯粹的坏人就好了。” 这话简直没头没脑,也没道理,张书染听了只管笑笑。 “你啊……” 她转脸看了看旁边这个比她自己还高一头的儿子,如今也有十九岁了,不论怎么算都是个大人了,因而语重心长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是纯粹的坏人你因为他事到临头还记着你是侄儿,所以后悔揭发他了” 鸿哥儿摇摇头:“那倒没有,不说二伯有挪用我矿上铜石之嫌,就是他私铸恶币这事,也是法理不容的,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那就是了,所谓亲亲相隐,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他是你二伯,你没有为他相隐,心里自然不安,这是世情人性,不怨你无法释怀。”[注①] 姨娘一语道破鸿哥儿心中芥蒂,令他恍然,不免又有些怅惘。 “不过话说回来,世情人性有多复杂,就是我,都不敢说自己参透了啊。”张姨娘笑笑,说道。 鸿哥儿倒不像别的公子哥儿,对于父母,尤其是他姨娘的训导,是很能听进耳朵里的,因此放慢步子,一面听一面颔首。 只听张姨娘继续道:“你二伯呢,他这个人咱们都熟悉的,因是兄长,我不好评说他,可他长你父亲这么多岁,却仍然不是家主,他,还有二房,难道没有怨嚒就是有,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话说回来了,再怎么有怨言也是家事,不是他违宪触律的籍口,所以他今儿这一遭也不算太冤。” “从前,你爹爹三岁上时,你爷爷他就过世了,那时家里老太太当顶梁柱,你的大伯那会子正往南边做生意——没两年他被打断了腿,不过这是后话了,当时外头靠你祖母,家里就全靠你二伯维持。他的大半活计就是关照你爹爹,砍柴给他烧炕,给他做饭洗衣裳,甚至你爹爹叫外头的孩子打了,都是你二伯替他出头仗腰子。等到你爹爹稍大时,你二伯也出去做生意,不过却赔的底掉儿,还不及你爹爹七岁时突发奇想卖黄历赚的钱多——后来的事你也就知道了,渐渐的你二伯就失了志气,甘愿给你父亲打下手了。” 这是家里的旧事,虽没有长辈从头到尾提过,但鸿哥儿从小到大一耳朵两耳朵的都听过,如今听姨娘说来,更添唏嘘。 “鸿哥儿,你也要学着稳重些,今天你本没有做错什么事,若说有,那也只有一个。” 张姨娘看了儿子一眼。 穆敏鸿想了想,道:“冒失。” 张姨娘笑了笑,“这就是了,你全都料到了,又好像什么也没料到,这不好。假如有一天,你遇到的对手中,没有肯认你的二伯,没有能快马赶到的孟青,那你该怎么办呢” “姨娘教诲的是。” …… 穆府崇元十九年的冬天便以二老爷穆道勤锒铛入狱开了头,伪铸恶币一案经由帅府探查,很快牵连出一场震惊朝野的大案,查出恶币九百万缗,牵连官员一百三十二人,更有近千人为此抄家掉了脑袋。 大约也是穆敏鸿揭发有功,穆家人上下打点之故,穆道勤到没有到了脑袋搬家的地步,不过也是罚了一大笔钱,徙一年。 “这徙能徙到哪里去咱们戍北原本就是荒凉边疆,再徙,就徙到塌它去了!”老太太眼下也看开了,坐在炕上一面吃着烟,一面咂舌道。 众人都没说话,管家奶奶李氏道:“听说是往老虎滩徙。” 二太太这才道:“是啊,听说是让二爷在官营农场里养养猪,种种菜,多好着呢。” 好不好的,别人自然不敢搭腔,老太太吐了口烟,却是道:“是啊,多好着呢,总比掉脑袋强!这一下子,家里为了他花出多少钱,也罢了,往后我看呢,谁都别提分家!” 从前这话都是憋在肚子里的,如今老太太堂而皇之说出来,只怕也是不想玩那些虚的花的。 李氏瞧了瞧二太太,这屋里原最想分家的就是她了,然而此刻二太太却是一脸平静无澜地端坐着,不搭腔。三房太太和姨奶奶,自然也是不动声色的。 …… 冬去春来,崇元十九年的元旦穆府过得有些简单,登门贺年的少了,各房也都关紧门户,除了祭祖和年夜饭,竟都没聚齐过。老太太虽主张不分家,但阖家上下寥落冷清得与分家无异。 不过,和家里的冷清相比,穆府这一年生意上却出奇红火热闹得多:澍哥儿也出来做事了,他念书不成,终于求得三叔,在柜上谋了个职,做得有模有样;而穆道勋穆敏鸿两父子,更是生意亨通,许是恶币一案帮着他们肃清了不少连州商户里的对手,总之,不论是年底转货,还是春天里贩卖葵乞的山珍皮毛,他们的生意都做得很是顺利红火。 …… 展眼,便到了崇元廿年,仲春三月。 今冬容姐儿将养得好,咳疾并没有怎么太犯,张姨娘自己却沉疴难起,便见天气渐好时,打发丫鬟将西厢收拾了,叫她搬出暖阁自住。 晴秋自然也要收拾跟着同去,张姨娘却把她招至近前,语重心长道:“你这两年把姐儿服侍的很好。” 晴秋不惯应对这些夸赞的话,闻言只笑笑,况且她知道,张姨娘必定还有后话等着她。 果然,只听姨娘继而道:“我瞧着银蟾那丫头,行动间也有几分你的脾性,可见你调|教得好。她和姐儿倒是年纪差不离,再给她两个小丫头,做洒扫针线,她们那一屋也尽够了。” 晴秋一听,这意思是要把她隔出来,忙道:“那奴婢就回来继续伺候您,只要您不嫌弃。” 张姨娘笑了笑:“什么话,我还只恨我只有一个你呢,怎么会嫌” 晴秋腼腆一笑,又没法儿答言了。 张姨娘拉过晴秋的手,这一冬她指肚上的冻疮又犯了,胖乎乎的像一根小白萝卜,张姨娘便拿手帕子盖住了,然后开口,就像说起一件很寻常的事:“我是想着,把你放到鸿哥儿屋里。” 晴秋倏地抬起头,惊诧地望着张姨娘! 说实话,她半夜里想过几次,若是姨奶奶不让她继续伺候姐儿,她该去哪儿——不论去哪儿,她也从未想过去鸿哥儿屋里。 她知道,姨奶奶是不愿意往鸿哥儿屋里放丫鬟的,尤其是年纪不小的丫鬟,她如今已经十六了。 “你别发愣,我有我的想头。”张姨娘瞧着晴秋的模样,笑了一回,道:“鸿哥儿这个人,你是知道的,有主意,有见识,这家里,除了他老子,也就只有我的话,他还能听进去些。可是我……咳咳,你看我这样子,难道不为他打算嚒……” “姨奶奶,您快别这么说,您好好的呢!”晴秋忙扶起张姨娘,熟练地给她拍背,拿水,张姨娘只润了润喉,便没再喝了。 “从前他拿人家王掌柜开玩笑,说什么连州王,比这更甚的笑话多了去了,别人只当他是小孩子,是穆家三房大少爷,不把它当真,可是父母终究不能护着他长久,没有缰的马终究走不远,也走不正,你就替我当这一回缰绳,可好” 晴秋懵懵的,不知该怎么答言。 张姨娘思忖半晌,忽儿道:“你还记得颂月嚒” “奴婢记得。”晴秋颔首,突然福至心灵,忙道:“姨奶奶还请放心,奴婢和颂月不一样,奴婢不学她。” 张姨娘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笑道:“好孩子,我果然没疼错你,你的聪慧胜过别人十个。” “奴婢哪儿担得起,都是您教得好。”晴秋说着,她这会子才顿悟张姨娘的意思,心里的疑惑便也没了,笑道:“姨奶奶冷不丁一说,吓得奴婢以为是什么事儿呢,怎么敢应伺候哥儿这等事,奴婢更是想都没想过。” “你如今倒是可以想想了。” 晴秋“唔”了一声,便道:“不过就是耳提面命嚒,反正奴婢爱唠叨,想必姨奶奶定是瞧准了奴婢这一点。” 张姨娘也笑了,“谁说你爱唠叨了那是你的心里有这个家的人,所以你才遇事不平则鸣,以后谁敢说你爱唠叨,我听见了头一个不依!” 主仆两个笑闹了一会子,张姨娘脸上也活泛了些,泛着突兀的红,只听她笑道:“既然说出颂月,那咱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我把你给鸿哥儿,不是给他做姨娘的——不是我不喜欢你,也不是你不配,实则是我给人当了半辈子姨娘,深知道这里的苦楚!不光是姨娘苦,难道太太就不苦了嚒若鸿哥儿爱其中一个,他就不苦了嚒” 这话简直是掏心窝子了,晴秋听了眼窝一湿,忙连连点头,扶着姨娘道:“快别说这个,回头又岔了气咳嗽起来。” “不碍的,只是几句话,咱们事先说明了好。” “嗯。”晴秋想了想,举起手,道:“要不奴婢立个誓罢若是奴婢对鸿哥儿——” 张姨娘忙把她手压下去,笑道:“这话我只和你说,你也只管记在心里罢了。” 晴秋闻言笑了一下,张姨娘便拉着她,又将好些话一一说给她听。 ……
第52章 鹤西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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