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展眼来到崇元廿二年, 是时正值晚春四月,虽说是晚春,却不曾见一丝绿意,到了下旬残雪化尽, 墙角树根底下才冒出几撮嫩芽, 昭示着短暂的春天如期而至。 又下了几场雨, 草原也茸茸的绿了起来, 南去的鸟儿北归, 猫冬的瞎老鼠也拱开了大地下的冻土, 一齐儿撒开了欢;人们也纷纷脱去厚重的棉衣,换上夹衣, 拿起锄头犁耙, 开始了新一年的生计…… 春意融融,万物生长, 可连州城里的穆府一家,近日却阴云笼罩, 各个都带着满面愁容—— 若问端底,皆因他家老太太年后忽然生了场重病,一向硬朗的老人家竟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饭也进的不香甜, 遍请名医,却都找不出缘由。 唯有穆老太自己看得开, 笑道:“七十三,八十四, 阎王不叫自己去, 这有什么的。”因此叫儿孙不许耷拉着个脸,看着丧气。 阖家上下便都佯装起无事的模样, 背地里无不是长吁短叹,计议起来。 …… 五月初,端午未过,穆老太病势加重,忽儿到了水米不进,药石不济的地步,家中一个老郎中便做主刺十宣,将穆老太十根指头放了血,悠然转醒,顷刻又被灌进一碗人参汤,这才堪堪吊住命。 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穆老太形容尚好,只是眼皮肿着,蔫嗒嗒地瞧着满堂儿孙,然后目光陡然一空。 满堂儿孙心上也是一滞,他们都知道老太太在找谁。 穆老太招徕穆道勋,再三叮咛道:“…他虽不济,到底是你二哥……把……把他找回来家来罢……” 穆道勋少不得应下来,实则自打穆道勤徙期满后,便一直辗转在老虎滩一带,住一间茅房,养两房美妾,寄情乡野,穆道勋几次上门劝他回家,他都只是敷衍答应,并不见行动。 还是鸿哥儿看父亲为难,便自请去老虎滩一趟,接二伯回家。 * 三日之后,穆府二门。 晴秋和一众仆人焦急地等在门口徘徊,不时往外张望着。忽儿听得一阵马嘶人喧,纷纷心上一提:回来了! 只见打头的是鸿哥儿,他大踏步跑进来,口里吩咐道:“去扶二老爷!” 话落,顷刻便有七八个男女仆从一起奔出门外,扶着脚步虚浮的穆道勤下马,几乎是拽拉着他往后堂奔去。 晴秋也赶将上来,跑着跟上鸿哥儿,气喘吁吁道:“姨奶奶打发我跟你说一句,等会儿不管老太太说什么,你只管跟在老爷后头应声便是,不许反驳。” “我省得,不过是白嘱咐。”鸿哥儿点点头,又问她:“老太太怎么样了” 晴秋没说话,摇了摇头,眼里攒满悲戚之意,鸿哥儿一看既明,抿了抿唇,沉声迈进后堂。 四下无声,他二伯落后他一步,还没进门,却一声哭嚎打破了宁静:“娘亲,不肖儿回来了!” 鸿哥儿便站住一步脚,让二伯先进了屋,一时屋里众人分嚷起来,都叫老太太,你快看谁回来了 …… 母子长久未见,一番寒暄不表,只说穆老太见着满堂孙儿聚齐,眼里也似有了光,说话也稳当了起来,让三房太太上前,又让张姨娘和李氏也过来,孙儿孙女们便自发地围着炕稍跪坐,两个儿子便在门口守着。 穆老太看着一屋子的人,满面含笑,道:“我这一生也活得足够,临走你们都在跟前,也心满意足了。”她抚着李氏的手,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笑着叹道:“只是没缘分见一面我的重孙儿。” 李氏听了,潸然泪下,泣道:“老太太有后福的人,快别说这个话,等这一遭好了,多少重孙儿的满月酒吃不尽。” “是啊,”三太太崔氏也上前来,道:“鸿哥儿也快娶亲了,日后他有了孩子,也少不得老太太教导呢!” 张姨娘在旁,忙跟着点了点头。 老太太笑道:“都不用哄我,我知道我的气数,你两个过来。”她招徕崔氏和张姨娘,握着她们的手道:“别人我没话说,唯有你两个,藏了半辈子的话,如今竟可都说了……是我做婆母的对不住你们,当初若不是——” 崔氏并张姨娘俱跪下,都摇头道:“老太太,当初的事我们都忘了,不提了!” “我也认为我曾忘了,可是临终之际,当年种种历历在目啊……”老太太摇头失笑,看着门口穆三爷道:“老三,将来你媳妇崔氏若是要和离要走,你不许拦她,另给她钱,连我留下的一半儿体己也一并都给她!” 穆三爷忙道是,崔氏却已捂着脸,泣不成声。 “书染……”老太太扭脸看着张姨娘,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字道:“教你受委屈这么多年,是我老婆子的不是,临到头,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你应下——这个家,将来要是有蒙在受难的那一天,你千万要拼命保住它!” 张姨娘眼含着泪,面对着眼前宛如回光返照的穆老太,连连点头应下了这句叮嘱。 “老太太您千万放心,我知道,我明白的。” 穆老太听了这话,仿佛得了金口玉言一般,满意地闭上眼睛;众人都吃了一惊,忙赶上前去,只听穆老太太仍在喃喃道:“不要分家……老二……老三……” 穆二爷穆三爷忙上前跪听遗训,可惜穆老太已经停息闭气,溘然长逝了。 穆三爷仍跪在地上,泣道:“母亲放心,儿子谨记,永不分家。您不是惦记二哥嚒,他喜欢老虎滩,儿子便把老虎滩的地都给他,让他管咱们家的粮食栽种买卖,您觉得怎样” 穆老太自然无法应答,穆二爷在旁也只是呜呜哭泣不止,常在穆老太身边伺候的两个嬷嬷忙把他两个拉将起来,纷纷劝道:“二爷,三爷节哀,让郎中过来罢。” 他两个这才起身,郎中验过了穆老太鼻息,沉声道:“尊老太太现已驾鹤西游,仙逝而去,还请各位老爷太太少爷小姐节哀!” 一时满堂儿孙俱伏在地上,哀泣连连…… * 入殓之后,穆三爷又则了个吉日,将穆老太安葬入土。一应丧葬事宜,外头自然是他主理,家里因管家奶奶李氏有孕在身,便交由大房和二房太太们一力操持。 讣告发出去,不仅城里大大小小的商户都来了,连公家通判、同知、朝奉郎,县令县丞等官员也有到的,甚至帅司霍存山都派了门人前来吊唁。 等忙过了孝期,脱去斩衰大孝服,换上本白孝服后,距离老太太出殡之日已经过去了一百天,时已入秋,正是农忙秋收的时候。 因要守丧,穆三爷今年并没有北上出门,便打发了手下人带着车队往喀拉尔山走了一趟,自然便有那等偷奸犯懒之辈,并不拿出十分的力,又克扣利钱,因此贩来的货物与往年相比,只可用“平平”二字可拟。 不过,今年的粮食收成倒是很好,成千上万石的粮食堆满打谷场,秋收簿子递给管家奶奶李氏的时候,她满脸郁色,沉声不语。 清哥儿立刻过来,细声劝道:“怎么了如今你身子沉,可不许乱生气。” 自家夫君,没有藏掖的,李氏便指了指账本,嗔道:“还往我这里送做什么该送去二伯母那里。” 如今这些粮食都给二房管着,账本反倒送到自己跟前来,这不是故意添堵嚒 清哥儿笑笑:“原是这个,准是他们送错了,这有什么,叫紫燕拿出去给二伯母送去就好了,紫燕——” 李氏掐了他一把,努了努嘴,嗔道:“你到底懂不懂” 清哥儿这才醒过神来,看着李氏,笑着安抚道:“娘子果真生气了这有什么气可生的,不过就是粮食嚒,这钱也不是叫二伯他们独吞的,还要往官中拿的呀,到时候怎么花,还不是要你分派,我的管家奶奶!” “别哄我,那能一样嚒再说了,那房里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虱子背上抽筋的,又吝啬又贪……” “可这是三叔当着祖母的面儿答应了的,咱们生气又有什么法子” “我是没法子,我只是跟你说一句半句罢了,我只是心不平,这地我经管的好好的,凭什么问也不问一声就从我这里蠲了去!” 清哥儿心说当时祖母都咽气了,如何还能问你一句,可他知道这话要实说出来,必定没有好生气,便找出几句话来便宽慰她道:“庆幸罢,这不是没分家嚒,若分了家,你这个管家奶奶可管谁去再者说了,当初老太太黜了张姨娘,让你当管家的,不也是没知会她一声嚒!” 李氏当即愣住,无话可说,半晌,只得狠命掐了清哥儿一把,气急道:“真真的要气死我,你是哪一家的!” 清哥儿便只是告饶,两个笑闹一番,也就将此事暂且放下不表。 …… 燕双飞。 经过这一番忙碌,张姨娘近日咳疾又犯了起来,三爷未免她体寒,忙叫丫鬟们提前两个月收拾出暖房,叫姨娘一早一晚在此安歇将养,免得受了寒气。 这日,他二人叫了鸿哥儿进来,穆三爷道:“因你祖母报丧,按礼法你要守孝一年,我已使人往孟家去说,你跟二小姐的婚事要先搁置起来。” 鸿哥儿今年已有二十,正是弱冠之年,家里去年便请媒人为他和连州录参孟仲轩的次女议婚,今春已过了文定,原本想着是明年春天结亲,如今有孝在身,想是不能了。 那孟家次女便是孟青的妹妹,今年年芳二八,据说是个品貌兼备的姑娘,鸿哥儿没见过她,心里也无甚想头,只道:“好事多磨罢了,一切听父亲做主。” 穆三爷见他通情达理,满意地捋了捋颌下美髯,又道:“就是这个话,不过,虽然亲事搁置了,但建房子这事却不能搁。你那个新院子,你常盯着点,好不好的,回头都是你和孟家小姐一起住,你不拘小节没事,别到时候委屈了人家!” 提起这些婚后事宜鸿哥儿就头大,他自忖独身一个光棍儿挺好的,省事,可又不能公然说出来讨打,便敷衍道:“唉呀,我省得,别唠叨了,那院子我也常去,这会子正上梁呢嚒,况且还有晴秋,有她盯着,万事太平。” 提起晴秋,穆三爷眉毛一蹙,不由道:“晴秋就是你身边那个丫鬟她今年多大了,我怎么记得她是姨娘身边过去的” 张姨娘道:“就是我给他的,今年十八。” 穆道勋道:“这年纪也是大了些,不妨放她出去,或者把她另外安排到哪里,这么白放在哥儿身边,算什么呢” 张姨娘思忖半晌,尚未开口,只听鸿哥儿道:“别,老爹,你不要插手我房里的事,如今我一回去什么都不用管,架子上的鹦哥,马厩的马,还有书房茶水笔墨,衣箱里厚的薄的夹的毛的,我一应不用操心——我那屋里哪怕是离了我,都不能离了晴秋!” 这话说得好混账,穆三爷听了直瞪眼,张姨娘伏在案上咳了咳,穆三爷便顾不得儿子,挥挥手,叱道:“你呀,你就懒散罢,去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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