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说,你这身子摸着就冰凉!”沈大娘推了推晴秋,自己下了炕,晴秋窝在娘亲的被窝里,身上心里都是热乎的,忙问:“娘,你做啥去” “娘给你烙个饼子,吃完你就睡!” “唉呦,娘,我不饿,再说这会子黑灯瞎火吃什么烙饼,等会儿鸡都叫了,咱们眯一会儿,早晨在吃好嚒” 沈大娘扎着手,听晴秋一说,就点头:“行,我丫头说啥都行。” 看着娘亲爹爹这副样子,晴秋心里又是熨帖又是心酸。 如果我从没离开家,一直在娘身边就好了……但是没法子,这家里本就养不下我呀。 * 第二日清晨,老爷儿透过窗户纸照在晴秋脸上,她揉了揉眼睛,迷迷瞪瞪醒来。 一睁眼,就看见一个胖脑袋在她身边玩羊拐骨,滴滴哒哒的,原来就是这个声吵她清梦,她捏了捏小石头的脸,小石头大约是被人教过了,奶里奶气叫了她一声姑姑。 晴秋心里甜甜的,从里衣里摸出荷包,又倒出两粒银锞子来,拿给小石头。 小石头一看是昨天那个,忙扭脸,摇着头说:“爹不让我收呢。” 晴秋拿走他手上的羊拐骨,把银锞子塞过去,小声道:“你悄悄的拿给你娘亲。” 小石头眨了眨眼睛,没动弹,反而拿那两枚银锞子当羊拐骨一样,一抓一丢的玩。 嫂子凤霞这会子正进来,看见晴秋醒了,又看见自己儿子再玩银锞子,忙忙的就要抢夺过来,“你这伢子,恁的眼尖,怎么好玩它弄丢了卖了你都赔不起!快还给姑姑!” 小石头懵懵的,就挨了一顿呲哒,呜哇一声哭了,晴秋慌得不知如何劝,忙道:“嫂子,这是我给侄儿的,你别嚷。” 凤霞抿了抿唇,晴秋笑道:“是真的给孩子的,你快替他收起来罢。” “欸!”凤霞利索地将银锞子收进怀里,对晴秋笑道:“妹子也起来罢,娘正烙饼呢,自打过了年,这还是头一顿吃烙饼!” “烙饼,我要吃烙饼!”小石头听见,急不可耐地就要下炕。 晴秋也翻身起来,穿好衣裳,叠好被卧,问凤霞:“嫂子,家里没有多余的毡子或者旧袄嚒怎么不往窗户上挂个帘子,这一宿冷风,多热的炕也不禁吹。” 凤霞笑睇了晴秋一眼,叹息道:“前两年我刚跟你大哥结亲那会儿,他在外头赚钱,家里爹爹也有收成,一家子过年倒都能做一身新衣裳,这两年又生小石头,然后又赶着闹灾,地里收成不好,家里哪还有什么破烂,都是宝贝,缝缝洗洗,拆拆补补,人穿还不够用呢,何况窗户!” 晴秋听见这话,也叹了口气,再没提这个话茬。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这厢穆敏鸿星夜回到穆府,屋里有灯亮着,原来是他的小厮杜喜莲拄着拐来了。 “伤还没好就四处溜达,你婆娘怎不管教你!” “也管呢,不让吃酒不让动弹,小的在家里都快闲出毛了,今天雇了车回来看看。”杜喜莲一边说一边打量,摇头道:“哥儿,这家里没人守着不成啊。” 鸿哥儿也明白,只是眼下他不愿意连累那么多人,半晌才道:“那你一家子暂时都先过来,我正好要出门一趟,你替我守着爹娘,等我回来,你们再走,届时我送你们。” 他原是他跟杜喜莲商量好的,等养好伤,杜喜莲就带着媳妇和孩子前去京师,投奔太太和容姐儿,他爹杜管家和他母亲也在京师,一家子正好聚齐。 比我强呐,穆敏鸿心里想着。 杜喜莲点了点头,他就是放心不下鸿哥儿,才过来看一眼,见他形容憔悴,知道他这阵子必定是心神俱疲,又见他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有点稀奇——通常这意味着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穆敏鸿回来也不进屋,往他父母灵棚前上了两炷香,然后便火急火燎出来,杜喜莲忙问他去哪儿。 “你替我守家,我去一趟老虎滩,最快三日,最短五日也回来了!” 说着,便风风火火走了。 杜喜莲朝上天拱拱手,祈祷老天爷多照顾他家哥儿。 杜喜莲打了两个时辰的盹,被同样风风火火进院里来的赵子琪吵醒,他一听鸿哥儿已经出门了,当下一拍大腿:“这个臭小子,还防着我,我记不记得我是他叔公!” “唉呀,叔公,”杜喜莲艰难地起身,道:“什么防着你,也许他去的地方,很凶险呢。” “他去哪儿了” “老虎滩,戎器碉堡。” 赵子琪嘬了嘬牙花,“嗐,那个地方正该我陪着他去呀,当初我还在老虎滩种地的时候,没少往那边溜达,可惜那里守卫十分森严,你知道老虎滩都是什么人驻守嚒” “不是藩军嚒” “藩军总有来路嚒” “各州投军的人呗。” “哪里是!老虎滩的藩军和各处都不一样,他们原都是灾民、花子、懒汉,叫霍帅司化归而来的,他们在那里垦荒,屯田,建造碉堡,还有你们家的林场,背地里不也是造戎器嚒,他们有人又有武器,别说什么朝廷指派的知军、都部署,就是皇帝老儿的命令,那伙人也未必听!” “鸿哥儿一向同霍帅司有叔侄之谊,想必老虎滩之行并无大碍。” “未必呢,那是从前,眼下霍帅司已经离开连州快半年了,这半年里谁知道老虎滩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人心都是易变的,欸!” 两个人说完,都不免唏嘘一番。 …… 穆敏鸿出了家门就雇了两匹驮马,马歇人不歇,星夜疾驰,终于在第二日清晨踏进了老虎滩的地界。 远处是葵乞绵延的山脉,生长着参天的杉木和桦木,这些都是上等木料,哪怕是眼下数九寒天,仍有伐木工人在辛苦劳作,一车一车木头被运送到林场;山脚下是开垦过的土地,连绵总有千万顷,他下马踩了踩,泥土肥厚,比连州草原竟是砂砾和石子的沙土肥沃太多。 怨不得父亲花了那么多钱来这里种地,也怨不得二叔来了这里就不愿回连州城,这片广袤的土地,是真惹人爱啊。 …… 他入了城,递上拜帖,等候的时候,心中已做好打算。 前时,他用诡诈之术从吕飞口中套出陷害他父亲的罪魁,眼下他兜里揣着佛牌,更是成竹在胸——他会赌赢的。 …… “你就是穆道勋的儿子” “正是晚辈,晚辈穆敏鸿,见过几位将军。” “什么将军,我们哥儿几个马上就要卸甲,朝廷来缴人头喽。” 说话的青年秀气彬彬,乍一看就是个书生,而与他同坐的几位将军,也是各个气度不一,有癞头的,有独眼的,还有佝偻身子一副罗锅样貌的,若不是穿一身铠甲,任谁瞧了,都以为这是一群混江湖的无赖。 “你父亲从来没准许过你踏入老虎滩一步,可知为什么” “父亲生前从未告知过晚辈,不过晚辈大约也猜得出,若我父亲在时,想必不是站在这里回话,而是也坐在诸位身旁罢。” “哈哈哈!这小子,够机灵,老子喜欢!”那个癞头将军大笑一声,说着。 青年书生冷嗤道:“他的确是坐得,至于你嚒,就难说了。” “嗐,人家尚未成家,乳臭未干,还是孩子呢,你们这么难为他作甚”那个罗锅将军和蔼地看着穆敏鸿,问道:“你千里迢迢过来,是所为何事呢你父亲并未欠我们钱,我们也不欠他的。” 这话也就是听听罢了,穆敏鸿拱拱手,道:“晚辈是来取回我父亲遗留在老虎滩的一项财产。” “既是你父亲的,你拿走就是了。” “晚辈知道,没有诸位允许,我在老虎滩带不走一粒米。” “你要拿回什么” “粮窖。” “谁告诉你有粮窖,老虎滩的粮食都上供给朝廷了,难道你父亲没跟你说过” “老虎滩的事,父亲一向对我三缄其口,但我知道,有粮窖,而且就在林场,葵乞林场,也是我穆家林场。” “你们那个林场是有玄机,不过是生产军械的嚒,这也在户部挂了号的——” “非也,军械本就是老虎滩你们自己打造的,背靠着葵乞绵延的山脉,又挖着铁矿,你们这座碉堡就是戎器司,只是碍于不能买卖,所以假借我父亲之名罢了。” 几个将军互相转脸看了看,这才对穆敏鸿的到来郑重起来,还是那个书生发问:“你怎么知道的穆道勋跟你说的” “晚辈说过了,父亲一向不和我谈论老虎滩,是我的姨娘,她的账本记录着,每一笔军械卖出的钱总能抵过我们家筹粮的钱,所以我猜出来的。” “你姨娘,倒是常听你父亲提起,他们很恩爱呢。” “是啊,所以父亲走后,姨娘也随他而去了。” 大伙儿闻言,都是一怔,面对旧友之子,脸上都有些和蔼和宽容。 “也罢了,你来一趟不容易,倒是让你见一见粮窖,那是你父亲这许多年的心血,也是帅司的心血——只是,你仍然是不能带走一粒米。” 穆敏鸿嗤了一声,道:“其实,我若是想见粮窖,我也有法子。”他亮了亮手中佛牌,“我虽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机关,但是我有钥匙,你们除非杀了我,否则我总能进去,一把火,才是真的颗粒无收!” “你这个伢子,行事何必如此决绝!” “我是姨娘生的,和她一样,甘愿也敢于为了自己的心而死!” 几个将军又对脸看了看,摇头道:“你就是死在我们跟前,为了守住边线,我们也不能答应,你看看外头,塌它和葵乞的战旗已经插到哪里了!” “可那是我父亲的粮窖!” “但他守的是大靖的国土!” 穆敏鸿冷笑了一下,都是仁人志士。 “我有钱,而且这批粮食我也不真的拿走,无非就是左右转右手,卖给连州府。” “吕飞” “是,他应该是你们的同僚,甚至旧友罢。老虎滩终究有一站,可惜上战场的不是诸位,朝廷马上就要革你们的职,你们是不在乎,但你们想救霍存山——对嚒” 几个将军又对脸看了看,都吸了口气,讶异地打量穆敏鸿,这个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竟有这样老辣的目光,和深沉的城府。 “我从江南一路北上的时候,就听说无数江湖义士,英雄儿女都结伴去京师解救霍叔,只是都铩羽而归,甚至还有为此丢了性命的。其实,京师中有只手遮天的人,唯有他能救霍叔一命。” “是啊,那个姬……” “尚雨,慎言!” “怕什么,他姬新亭就是窃国大盗,在朝野一手遮天,哄得陛下也昏聩糊涂,我等干坐在这里才是笑话,不若那些江湖英雄,上京师,果真杀了他才是名扬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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