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秋绕着沈天赐,转了两转,口里啧啧有声,哂道:“真是屈才了,你要是读了书,哪还能沦落到街市上当掮客,早去衙门判案了!” 沈天赐瞪了她一眼,“我又没井岩那个好命——所以,那匹马的主人是谁” “我们家大少爷啊。” 沈天赐蹙眉。 “穆府三房大少爷,说名字你也不认识。” “你就甘愿为他涉险” 这话说得,听起来就别扭,晴秋道:“我也不是为他,况且他是我主子呀。” 沈天赐瞪着眼瞧着自家妹子,恨铁不成钢:“你可真是块好奴才料子!” “我……”晴秋张口结舌,半晌才道:“那我给人家当了十年奴才,一时转圜不过来嚒,况且,我是觉得他们家的人都有情有义,对我也很好,教导我,养育我,我实在不想看着他们被人背弃,被人陷害,在落拓的时候树倒猢狲散。” “唷,听听这话,说辞一套一套的,念过书啦!”沈天赐嗤嗤笑着。 晴秋也笑了:“姨奶奶,就是他们家女主子,教过我读书,我上一任师傅,也教过我识字。” 沈天赐点点头,却正色道:“你好好转圜罢,从此你就跟他们没瓜葛了,你姓沈,也不是奴婢了,就别打听穆家的事了。” “可是我心揪着——” “还要我说的如何明白,那穆家人手面大得很,那是什么门楣,若不是当初……你跟他们能搭上线眼下你那位少主子将连州粮市搅得风生水起,也不知道后头要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呢!” 啊 晴秋惊诧不已! 鸿哥儿他……晴秋秀眉紧蹙,他是又犯了莽撞还是筹谋已久 瞧着妹子神情惘惘,沈天赐摇了摇头,只道:“别打听了,你老老实实在家里陪娘亲罢。”
第75章 孤鸿影(四) 刘骥春去了一趟连州商会, 果然拿到了仓司下发的严令禁止囤积粮草的告示,又托人探得内情,原来这一回连州府誓死要将塌它人打回莎梭河以北,可都仓却颗粒未有, 为了打赢这场仗, 便以每斗粟米一百二十文的价格广向民间缴募——刘骥春听了, 自然欣然挂了号, 自言家里粮库尚还有存粮一万石, 可以如价卖给连州仓司。[注①] 他急匆匆回到家里, 等他爹刘丰年回来时,忙不迭将此内情一一禀明, 刘丰年也托仓司里交情要好的公事打探, 所言俱是真的,便道:“家里这一万石是少了些, 何不去外州采买”[注②] “可是这上头命令禁止囤积居奇……”刘骥春犹豫道。 “这不过是官面儿文章,以防上头问起来, 没个应对的,连州城眼下是缺粮食,但粮商们手中却真的没粮嚒不说咱们家, 就是咱们底下那些粮铺掌柜, 恐怕家里粮窖都堆得满仓满谷,官府不让囤粮, 这些大小粮商们如何肯开库放粮你若真听这话,别人吃肉, 你喝汤都赶不上热乎的!” 刘骥春豁然开朗, 笑道:“那孩儿便支一万贯本钱,打点一下谭公事, 换些粮食引子,再去外州买粮。”[注③] 刘丰年心里也盘算了起来,目下连州城粟米卖价是一百钱一斗,外州如邺州却仍是八十一斗的进价,这一万贯钱其中花两千买交引,余下再买一万石粟米,加上车马驿费,也尽够了,便应允了他。 …… 连州仓司的告示一出,不止刘家,满城大大小小的粮商都风闻而动,托关系走人情,都纷纷买起交引,前往外州买粮,连带着外州粮价都每斗粟米涨了几钱。 * “自家是个货郎儿,来到这村巷里,我摇动不郎鼓儿,看有是么人来……”[注④] 货郎担的歌声在宁静的乡下总是那么惹人欢喜,小孩子们呼啦一下都围了上去,晴秋也循声出了门,十字巷口,挑货郎身边已经簇拥了大群孩子和娇娘媳妇,有要买糖吃的,有要买梳篦针线的,也有不买东西,纯看那货郎周身挂着的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的。 晴秋因回来时包袱细软全都落在刘家,家常还穿她娘的旧袄,便狠花了一笔钱,在货郎担这里扯了两尺布,又买了一斤丝绵,一件毛头巾,两双毛袜子,给小石头也买了一只不郎鼓儿,花了几乎近千钱。 那货郎担知道遇上了富贵主顾,忙不迭要整个货郎担子都翻拣给晴秋看,晴秋却捂紧荷包,摆了摆手。忽然想到什么,说道:“先生这担里大约挑了满世界的花花玩意儿,只是并没有我最想要的。” “小姐要什么,但说无妨,我们货郎担最不值钱的就是腿脚,总是我这里没有,我也替小姐寻来。” “倒不用那么费事,我要的只是苜蓿干草罢了,你若能寻见,三五日便来上一遭,自然少不了你的赚头。” “我还当是什么稀奇玩意儿,不过是苜蓿草,这却不难,马市和粮行到处都有卖的,只是价钱……” “价钱怎样”晴秋回想起在穆府代管家那些年,马夫们支取的钱数,防着这挑货郎耍诈,不妨却听他道:“做不得准,今日或者一斤三文,明儿也许就五文,实在是没个准头,就怕小姐不愿意。” 晴秋稀奇:“怎会如此便是粮食,也没有像这样一天涨似一天的!” “就是粮食涨价闹得,”挑货郎无奈道:“如今你们村坊里住着不知道,外头粮价已经涨破了天,一斗粟米都要一百二十文钱,连带着人吃马嚼各色物什都涨了价,只是可怜老百姓,为了饱肚,不知多少人家又要卖儿鬻女了呢!” 这话叫晴秋心里无端一紧,又想起什么,忙问道:“您老一惯买东贩西,走南闯北,可知这回粮食涨价有穆家——就是城西余庆商行穆家插手嚒” “这……小老儿倒没听过。” “那连州官府怎么不开都仓,平籴粮价” 那挑货郎惊讶地看了看晴秋,这个穿着一身旧袄的女子,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就是寻常男人,都未必有她门清! 挑货郎不禁高看她一眼,拍着大腿愤慨道:“这就是官府起的头呀,小姐您不知道,那些大小粮商都拿着提举常平司公事派发的粮食引子,往各种买粮呢,他们是要活活饿死我们连州百姓呐!” 晴秋一听,呐呐地颔首,忽儿福至心灵,笑道:“不会的,我省得了!” “小姐,什么意思” 晴秋摆了摆手,笑睇着这货郎,连州城如若真有这么多粮食,粮食价格何愁又下不来呢多贱寡贵这个道理,连她一个小丫头都懂得,这走街串巷做买卖的挑货郎却看不清。 是鸿哥儿罢,一定是他的主意。 晴秋同这挑货郎约下三日之后送一石苜蓿干草来,方才回了家。 …… 一连数日,晴秋都一面针黹,一面等那挑货郎上门,又留心家中父兄说话,果然父亲提起连州城里粮食涨价一事,不过他们家因去岁冬日存了尚存了几袋粟米,所以并不预备现在买粮,只是长吁短叹,发愁开春种粮的价钱是不是也要涨许多。 苦等了三日,那日挑货郎特地驾了粮骡车来,为晴秋送上一石苜蓿干草,足有大半车,道:“姑娘果然料事如神,小老儿多方打探,原来这回真有穆家的干系!” 晴秋付了钱,忙道:“您痛快说,别卖关子!” “欸……这事儿还要从头说起,那日连州仓司发了布告贴儿,禁止粮商们囤积粮食,听说是因为官府要向粮商折买粮食,若论折买,都是折价买,今年连州仓司做法却稀奇,定了一个高价——一百二十文一斗粟米,这一石就要两贯省陌钱呐,满城粮商可不饿虎擒羊似的,都一窝蜂买粮食引子,去外州收买粮食!” “这不是公然对抗仓司钧令嚒” “嗐,重利之下,必有勇夫,何况法不责众呢!反正以粮食把头刘家,你知道罢” “知道,刘丰年家。” “欸唷,您这位小姐,虽身居偏僻乡野,却是对连州商场真真儿的门清呀!”那挑货郎奉承了晴秋一句,又紧接着道:“往外州进货的粮商中最是刘家财大气粗,买得有上万石粮食,舟车劳顿的运回来,您猜猜怎么着” “粮食降价了”晴秋迫不及待地问道! “没有——连州仓司大手笔,全买下了!” “什么”晴秋纳罕,又焦急地打了个合掌,那岂不是还涨价了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连州仓司是真缺粮食,长官又有钱呗!”挑货郎惋惜地说着,又道:“那刘家这回发了财,当即又连夜往外州买了十万石粮食,因着他们高买高卖,连带着附近邺州、德州、平州的粮价都涨了许多!现如今,已经一百五十文一斗,小老儿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还没遇上过这么高的粮价呢,现在生意也都做不下去了,大伙儿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谁还光顾我这货郎担呢!” 他唏嘘地说道。 晴秋也踌躇起来,忙又问道:“您刚说穆家,他” “那穆家当家老爷在世时,原本很有仁声,这回粮食闹涨价原也没有他们穆家的事,他们也没有往外州买粮囤粮,大伙儿还念叨的时候,谁想也就是昨天,穆家那个当家大少爷,忽然把自家十来间粮食铺子都挂上告示,上面只写了三个字——” “哪三个字” “贱一文。” 晴秋眨了眨眼睛,“是比别人家的粮食价格贱一文的意思” “对,穆家伙计招揽宾客,当堂承诺,不管连州粮价涨成什么样,凡是来买粮的,哪怕就是买一斗米,价钱也比别家便宜一文。” 晴秋抚掌笑道:“老先生,连州粮价有救了,不用饿肚子了!” “什么” “你信不信,就是这‘贱一文’,足以让连州粮价回到去岁,只是我不知道他手里有多少粮食筹码……” “他是谁是穆敏鸿嚒” 晴秋只是笑笑,看来鸿哥儿的名字已经闻名巷陌,她辞别挑货郎,往家里踱步,一壁走,一壁想着,老爷姨奶奶在天有灵,鸿哥儿是真有本事了。 她能遇见,势如煊赫的刘家不日就会大厦倾倒,甚至还有许多人也会因此毁家败业……原来这就是沈天赐说的,招惹的多少人家破人亡。 想到此,她又忧心起来,鸿哥儿犯了如此大孽,将来老天爷会如何降罪于他 …… 如此,又过了一个旬日,那挑货郎少则三天多则四天便会来送上一石苜蓿干草,也带来许多连州城的消息。 “却如姑娘所言,粮价果然降下许多!” 晴秋笑道:“这是必然的,连州城里这么多粮商,带回这么多粮食,只要仓司说一句不收了,他们的粮食存便都压在手里,一时又不能换成现钱,自然是要贱卖的。” “可不是,仓司果然除了头一遭,便再没说要收粮了,眼下城里那些粮商,人脑袋都快打成狗脑袋了,就是为了强压着不降价卖粮,可是总耐不住有欠了债的小粮商折价卖——据说,刘家也欠了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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