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题跳脱,不一会儿又打听起了沈葭的来历,还问陈适为何会中箭,言语之间,还是将他们当成一对夫妇。 “他不是我丈夫。” 李大娘压根不信,以为她是害羞,笑着揶揄:“他不是你夫君,那你肚子里的小娃娃是谁的?” 沈葭剥蒜的手一顿,愣了半晌,问:“大娘,您说什么?” 李大娘哟地一声,越发觉得好笑:“天底下竟还有这般糊涂的娘亲,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道?” 她只是随口打趣,却没想到沈葭的双手竟然颤抖起来,泪珠夺眶而出,一滴滴地滚落在船板上。 李大娘吓了一跳,急忙放下菜刀,蹲下身问:“姑娘,你怎么了?是不是这大头蒜太辣了,熏着你了?” 沈葭哭着摇头,只是流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真的怀孕了,如果怀钰知道,他该会有多高兴,他要当爹了,可她连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见到他都不知道。 脸上一阵冰凉,她回过神,原来是二丫在用稚嫩的小手替她擦眼泪。 沈葭起身,跪在地上,给李大娘重重磕了一个头:“谢谢,谢谢你们救了我……” 李大娘赶紧扶起她:“姑娘,不是说了么?救你们是应该的,快别哭了,怀孕的人不能哭,要害眼病的,对了,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 沈葭擦干眼泪,说:“我姓沈。” - 沈葭决定跟随李家人一起去天津,等进了城,再想办法联络当地官府,让他们送她回北京。 李家夫妇都是热心肠,很乐意帮她这个忙。 在李大夫的救治下,陈适的命保住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一根擦着心脏射进去的长箭,又在水里头泡了一日一夜,都没要了他的命。 李家人依旧将她和陈适当成夫妻,不管沈葭怎么说,他们也不相信,一是因为她没法解释肚子里孩子的来历,李家夫妇虽然救下了她,但她还是不敢暴露自己太子妃的身份;二是因为陈适一直故意喊她“娘子”,有时沈葭替他换药,看着他那张欠揍的脸,都恨不得一耳光扇上去。 “娘子,你弄痛我了。”陈适笑嘻嘻道。 “你为什么不去死?”沈葭很认真地问。 “谁知道呢?”他还是一副笑脸,口吻颇为无奈,“看来老天爷不肯收我这条烂命。” 沈葭发现他现在越来越无赖了,她压根说不过他,只能狠狠瞪他一眼,拿着换下来的棉布条走出去,扔进盆里清洗。 二丫走过来,示意她伸出手。 “干什么?” 沈葭摊开掌心,小女孩在上面放下一块糖。 她忍俊不禁:“我不吃,你吃罢。” 二丫在肚子上比划了下,划出一个弧形。 这个手势沈葭看得懂,笑道:“小娃娃也不吃,他在睡觉呢。” 二丫便将糖纸剥了,自己塞进嘴里,蹲下帮她一起清洗布条。 所有活都干完,沈葭累得腰酸背痛,她站起来,呼吸一口清凉空气,二丫将小手塞入她的掌心。 不知为什么,这个哑巴小女孩特别喜欢黏着她,她有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充满着孩童式的天真,总让沈葭想起家里的杜若,她俩年龄也差不多,二丫也有十三四岁了,但她的行径表现得像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听李大娘讲,是因为小时候发高烧,把脑袋烧坏了。 一大一小伫立在船头,河水已经平静下来,乌篷船静静地漂泊着。 沈葭注视着远方,想起李大夫白日里跟她说,明天就能抵达天津卫,心情一阵松快,等进了城,她就能摆脱陈适了。
第94章 天津 天津东临渤海, 北依燕山,并不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成祖年间才正式筑城,距今也不过一百七十多年, 当年成祖爷起兵靖难, 在此渡河南下,偷袭沧州, 攻陷南京, 后来凯旋时,便将此地赐名天津, 意思是天子渡口,并设立天津三卫, 开始筑城建设, 最初的天津城不过是座土城,周长九里, 城高三丈,东西长,南北短,形似算盘,因此也被称“算盘城”。 天津是九河下梢, 三岔河口,无定河、潮白河、大清河、子牙河在此汇流入海,又处在南北运河的交界点, 地势低洼,可以说上游一旦决堤, 遭殃的就是天津。 此次山洪来势汹汹,好在城中军民早在几月前就开挖了几条土沟用以泄洪, 将洪水分流入南运河,或是经由卫河入海,城西北的三角淀也承担了一定的蓄洪与分洪作用,使得天津在京畿几个下游城市中,竟然受灾害程度最轻。 沈葭跟随李家人一起上了岸,才发现情势不对,大白天,城门居然紧闭,城外聚集着上千名逃难来的百姓,难民们衣衫褴褛,拖家带口,有的人饿到实在没力气了,就躺在地上等死。 沈葭从未见过这等惨状,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怀钰在写给她的信上,会说他心生羞惭,现在她理解了他的感受,他们自小过着锦衣玉食,挥金如土的贵族生活,从不知道升平盛世之下,还会有人吃不饱穿不暖,人命如草芥。 陈适见她表情透着吃惊,了然地笑道:“二小姐从没见过饥民是不是?” 他的语气充满了嘲弄,沈葭心里很不服气,瞪着他道:“我没见过,你就见过了?” 陈适淡淡道:“世间百态,我比你见得多。” 沈葭懒得理他,继续往前走,却走不动了,低头一瞧,一只枯瘦的手攥住了她的裙摆,她吓得尖叫一声,飞快躲去陈适身后。 “贵人们,行行好……” 抓着她的人是个年轻女人,蓬头垢面,瘦得没人样了,出气多进气少,苦苦哀求他们:“把我家孩子带去罢,随意使唤,不要钱,只要给她口饭吃……” 她的孩子是个十来岁大的女娃,跪在她娘身旁呜呜地哭,也是饿得面黄肌瘦。 沈葭不忍心,想起身上还有下船前李大娘给的几张饼,想掏出来给他们吃。 陈适一把拽住她,低声道:“不怕死的话,你就给她们。” 沈葭如梦初醒,这才发现,附近的难民都有意无意向他们投来视线,那眼神不像人,而是像盯着猎物的豺狼,她和陈适穿得都比较好,不像是饿了很久的人,沈葭在船上的时候,还换上了李大娘的一身干净衣物,是以一进这难民棚,他们就被人盯上了。 “我偷偷给她们,行不行?” “不行!”陈适不容拒绝地拉着她离开,“我劝你最好是把你那没用的同情心收一收,这里不是你的扶风王府,没人会跪着喊谢娘娘恩典,他们只会将你拆吞入腹,你自己找死可以,我可不想被你害死。” “放开我!” 沈葭厌恶地甩开他。 陈适站不稳,原地晃了晃,捂唇咳嗽几声,脸庞白得像雪。 他的箭伤未愈,听李大夫说,还有肺疾,如果不好好调理,没有几年可活,沈葭巴不得他早点死。 “今天进不了城了。” “你少乌鸦嘴。” 然而被他猜对了,当李大夫找到一位河南逃难来的饥民询问,对方告诉他,天津卫从三个月前就四门紧闭,不接纳任何难民入城,理由是避免引发城内骚乱,但也不能无视这群饥民死活,如果在辖区饿死太多人,是要被朝廷追责的,所以天津巡抚派人每日早晚舍粥两顿,虽然大部分饥民去别的地方就食了,也有小部分人看在这两顿粥的份上,留了下来,其中大部分是老弱病残,或是饿到实在走不动的人。 城门口站着一列荷戈持矛的士兵,城墙上也有人在巡视,甚至搬出了强弓硬弩,显然是用来威慑这群难民,警告他们不要想着有小动作。 沈葭觉得,他们可能高估了这些难民,他们饿得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大夫找到守门士兵道:“军爷,我们不是难民,是来投奔亲戚的,孩子她大姨就住在城里,能不能让我们进城?” 那士兵高抬着下巴,看也不看他:“抚台大人有令,城外人一律不许进入,不管你是逃难的,还是寻亲的,都不许进。” “能不能破个例?” 李大夫掏出一块银饼,要悄悄往他手心塞。 士兵不耐烦同他拉扯,将他往地上一推,枪尖对准他,恶声恶气道:“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谁给你破例?破了你这个例,其他人也要来破例,趁老子还好好说话的时候,赶紧滚!” “当家的!” 李大娘尖叫一声,急忙扑上前去。 沈葭冷冷地瞪着这名士兵:“有话好好说就是,何必动手?” 士兵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 沈葭差一点就要说出自己的身份,余光看见陈适在旁虎视眈眈,还是咽下了这口气。 她必须找他不在的时候进城,不然她不知道这疯子能做出什么事,沈葭想起那晚他当着上官熠的面,神色平静地说出他杀了李墉时的样子,就觉得胆战心惊。 正做没理会处,背后传来“叮叮叮”的声响,有人扯着破锣嗓子大喊:“开——饭——了!” 霎时间地动山摇,所有难民一窝蜂涌向粥棚,爬的起来的、爬不起来的、大的小的、老的幼的、有病的没病的,全都将手中破碗敲得震山响,有的伸长脖子张望,有的要插队,哭声喊声骂娘声混杂在一堆,场面混乱得不行。 士兵也没空找沈葭麻烦了,赶紧跑过去维持秩序。 李大娘看得傻眼,感叹道:“天爷呀,这不跟咱们逛庙会一个样儿吗?” 李大夫被扶了起来,好在没伤到骨头,对上沈葭担心的眼神,他老好人地一笑:“我们也去要点粥喝罢。” 他们的食物在船上的时候就吃完了,本来储备是够的,但多了两张嘴,粮食消耗得很快,本以为今天就能进城,谁知道会被关在城外。 他们去晚了,等排到他们时,锅底只剩最后一点粥,几人便一人分了一点。 沈葭捧着那碗米粒一眼就数得清的“稀粥”,怎么也吃不下去,这与其说是粥,还不如说是一碗涮锅水,但其他难民都喝得很香,有些人甚至还拿着碗在舔,将碗底舔得锃光瓦亮,洗都不用洗。 二丫呸呸呸地往外吐石子儿,李大娘也喝不下去,夺走她的碗道:“别吃了,这东西能吃?牙都咯掉。” 沈葭本来怕他们觉得自己娇气,一直在强忍着难受喝,听到这话,立马将碗放下,道:“我这儿还有几张饼。” 他们背着别人,偷偷将饼分了,刚好一人一张。 沈葭饿得实在不行了,将饼撕成若干小块,迫不及待就往嘴里塞。 陈适见了,提醒她道:“你最好是省着点吃,还不知道要在这块烂地方待多久。” 他的话不中听,但好歹说了句人话,沈葭虽然饿得恨不得一口全吃了,但考虑到以后吃的没着落了,还是不得不省了一半的口粮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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