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羡怔了一怔,跪下去:“父亲。” 其余亲兵也跪在地上:“督帅。” 陆诚年逾五十,早已两鬓如霜,一张严肃的脸上皱纹丛生,满是风刀霜剑的痕迹,颌下一把焦黄稀疏的胡子,本身就是不苟言笑的人,身上那件大红武官狮子补服,更为他平添一股威严气质。 他先冲怀钰行了一礼,这才冷冰冰地看着跪了满地的人:“你们这是干什么?” “父亲,殿下有难,孩儿不得不……” “胡闹!” 陆羡还未说完,陆诚就严厉地斥了一声,他积威甚重,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军中,都是说一不二的存在,此声斥责一出,人人缄口不言。 怀钰着急了,道:“世叔,不是羡哥的错,若你不同意我带他们去……” “他们都是你父亲的人,”陆诚温和地打断他,“也就是殿下你的人,无论你让他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殿下是君,我等是臣,以后不要称呼陆羡哥哥了,也不要叫我世叔。” “我……” 怀钰心情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复杂,鼻腔泛酸,泪水滚落下来。 原来无论过了多少年,有些人也不会变,比如拿他当弟弟看的陆羡,比如看着很凶,其实一直很疼他的陆诚。 “还愣着做什么?”陆诚看着地上的人,“去换身装束,你们这么去,是想昭告天下么?” 众人如梦初醒,跑回去换了身寻常打扮。 陆诚替怀钰亲自牵马,将他送出小巷外,怀钰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看着比记忆里老了不少的他,泪水翻涌,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世叔,我这一走,圣上恐会迁怒于你……” 陆诚微笑道:“迁怒了我,就没人同他这个臭棋篓子下棋了。” 怀钰还想再说些什么,陆诚就在马屁股上一拍,洪亮的嗓门落在身后:“去罢,一路小心!” 狮子骢撒蹄狂奔,陆羡拍马紧随而上,十八骑跟在其后,这一行人纵马疾驰,穿过北京城纵横的大小街巷。 五月京师大雨,遭遇了近三十年来未曾有过的水患,不仅城外无定河决堤,城内也遭了水淹,积水盈尺,没至齐腰深,百姓墙倒屋塌,只能全家漂在水上,结筏往来,大雨初霁后,洪水退去了,但街道上依然随处可见百姓搭的芦棚草席,墙根儿处也坐着不少抓虱子晒太阳的乞丐,见这些人马不停蹄地跑来,都投来呆滞麻木的目光。 到达正阳门附近,他们发现通往外城的城门已被关闭,一列五城兵马司的巡警铺兵正挎着腰刀急匆匆地赶来,显然是得了上级的命令,前来抓捕他这个太子。 怀钰将头上斗笠压得更低,遮住面容,压低声对旁边的陆羡道:“羡哥,恐怕圣上已经得知了消息,派人来抓我了。” 陆羡眉心紧皱,马头一拨:“走,去宣武门!” 宣武门在正阳门以西,是京师内城九大城门之一,陆羡选择去那儿出城是有理由的,前不久洪水倒灌,淹没了北京城,内外城墙损坏二百余丈,连宣武门都被冲毁了,还没来得及修。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当他们赶到宣武门时,两扇朱漆铜钉的大铁门已被卸下来放在一边,等待修葺,露出一个足以容纳十余人通过的门洞来。 负责看守城门的校尉刚从上司那里得到命令,阻止太子出城,他还没来得及向属下宣布戒严的消息,就与斗笠下怀钰的一双眼睛对上视线。 怀钰从前在锦衣卫当差,负责整顿京城治安,还抓过不少飞贼大盗,这名校尉认得他,他惊讶地后退几步,急忙招呼手下:“快——关城门!关城门!” 他情急之下,一时忘了没有城门可关。 好在守军随机应变,赶紧搬出朱漆杈子挡在路中央,还有人拿出了绊马索、铁蒺藜。 陆羡当机立断地吼道:“走!” 说着一马当先冲出城门,其余亲兵纷纷效仿,骑兵的力量不可小觑,这些人能被选作亲兵,本身就是虎豹营的精锐,区区十八人,闯城门愣是闯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唬得守门兵士魂飞魄散,如潮水般往两旁避让。 怀钰负责断后,待所有人都冲出门洞后,他才勒动马缰,狮子骢两条前蹄高高跃起,闪电一般跨过障碍,冲出城去。 “钰儿——” 一声呼唤如天外飞音,狠狠地打了怀钰一个措手不及,他“吁”地一声,臂挽缰绳,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 高大巍峨的城门上,延和帝一口气爬上百余级台阶,累得汗湿重衣,直喘粗气,身后跟着一众惊慌失措的文武百官。 他扔了龙头拐杖,伏在雉堞上,痛心疾首地喊道:“钰儿!你是一国太子!你要为了一个女人,抛下你的君父!抛下你的子民吗?!” 雨又下了起来,天子愤怒的咆哮似乎有回音,传出去老远,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无数道目光朝马背上那个身姿笔挺的少年投了过去,他是大晋的皇太子,将会坐上那把龙椅的至尊。 怀钰摘了头上的斗笠,长久地凝视着城墙上那个穿着龙袍的身影,他咬着牙,神色愧疚而痛苦,俊逸的脸上全是交错的水痕,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他的泪水。 风雨声中,众人听见了他的声音。 “皇叔!孩儿不孝,孩儿不忠!这太子我不做了,您另请高明罢!” 说罢,他将束发的金冠一把薅下,掷在地上,溅起无数水花。 墨发飞扬,他在雨中拨转马头,沉着脸道:“走!” 白马如飒沓流星,飞奔而去,陆羡等人策马跟上,二十名骑兵就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尽头。 ——《卷五•墙里秋千墙外笑》终
第93章 哑女 大雨终于住了, 怒涛滚滚的无定河平息下来,广袤的华北平原一夕之间被淹没,放眼望去,九衢平陆成江, 大地一片汪洋, 浑浊的黄水上漂着无数房屋、树枝、家禽、牲畜,还有浮尸。 沈葭抱着一根房梁, 在水里头漂了将近一日一夜, 泡在水里的下半身已经毫无知觉,力气也快流失光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陈适就在她对面,半趴在浮木上, 又被水流冲了下去。沈葭咬着牙, 将他拉了回来。 他依旧昏迷着,脸色如同死人一样苍白, 四肢冰冷得可怕,那支羽箭还插在他的背后,沈葭实在不敢拔,她不知第几次伸出手指去探他的呼吸,感受到时断时续的微弱气流, 才松了口气。 他若是死了,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们就这么在水面上漂着,一开始, 她还会跟陈适说话,后来发现他怎么叫都叫不醒, 就放弃了。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沈葭本已经麻木, 她实在听见了太多哭声,绝望的、愤怒的、伤心的,可这回她扭头望去,看见的却是个小女孩,坐在一口大缸里,哇哇大哭,她的爹娘不知在哪儿,兴许是死了。 沈葭想去救,可实在无能为力,她的体能已经到达极限,烈日晒得她头晕眼花。 她喃喃道:“我撑不下去了……” 说着,她慢慢放开了双手,任由河水将她吞没,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再次恢复意识,眼前多了双黑白分明的大眼。 大眼主人见她醒来,扑闪扑闪地眨了两下眼睛,瞬间不见了人影,过了片刻,视野里出现一张妇人的圆脸。 “姑娘,醒来了?” 沈葭想要出声,喉咙却似烈火灼烧过一样的剧痛。 “别急,你的嗓子渴坏了,我先喂你喝水,二丫,去倒碗茶过来。” 小女孩一扭头去了,很快便端着个瓷碗过来。 妇人将沈葭扶起来,喂她喝下半碗茶,水是干净的,煮沸过,味道清甜,里面放了金银花。 一整碗金银花茶灌下去,她的喉咙终于舒服了些,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到了只乌篷船上,落日熔金,倒映在河面上,水天一色,很难想象洪水过后,会有这么美的景致。 “是……你们……救了我?谢……谢谢。” 她艰难地发声。 “说的哪里话?”妇人笑着道,“都是家里遭了灾的,岂能见死不救?要怪就怪这贼老天,下这么大雨,光是家门口,那水都有及膝深了,都说天子脚下,有龙气镇着,不会淹,谁知一晚上,大水就淹了北京城,好在咱们当家的预备了船,不然这会儿去哪儿哭呢……” 妇人说起话来有点不着边际,想到什么说什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沈葭正听得一头雾水,又见小女孩在旁边打着手势。 “她是个哑巴。” 妇人见她的视线停留在女儿身上,解释了一句:“小时候高烧烧坏了嗓子,就说不了话了。” “她……说什么?” “她说是她先看见你的,这丫头眼尖,隔老远就看见你们趴在木头上,差一点就滑下去了……” “!!!” 沈葭忽然想起陈适来,他人呢?! 她坐起身左右四顾,神态焦急,妇人笑道:“你别急,找你夫君是不是?他在船舱里,我带你进去。” 沈葭嗓子疼,一时也顾不上纠正,被妇人扶进船舱,陈适躺在床上,一名中年男人正在给他清理箭疮,应该就是那位“当家的”。 “你丈夫福大命大,这支箭再往下点,就要扎中他的心脏了。” 男人见她进来,说了一句。 “他不是……”沈葭想要解释。 “娘子。” 床上的陈适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皮,面孔毫无血色,幽幽地看着她:“你我大难不死,真的是太好了。” “……” 沈葭知道他是疯病又犯了,一时间又气又急,后悔在水里的时候,怎么就没把他推下去淹死,正要骂他几句,中年男人开口了:“好了,都出去,我要帮他包扎伤口。” 妇人拉着沈葭的手:“走,我们去煮饭。” 做饭的地方就在船头,他们一家人逃难的准备还是相当充足的,有炉子有炊具,食材不仅有南瓜、茄子、白菜之类的新鲜菜蔬,还有一挂腊肉。 二丫虽是个小丫头,干起活来却很利落,挽着袖子将米淘洗了,燃起炉子,腊肉洗净切丁,和白米放在一起闷熟。 沈葭拣了几瓣大头蒜剥,一边听妇人自来熟地絮叨,原来他们是大兴县人,家里世代经营一家小医馆,她男人姓李,是个郎中,此行是要去天津投奔二丫的大姨。 沈葭好奇地问:“天津没被淹吗?” 北京都被淹了,地处下游的天津得淹成什么样? 李大娘一边剁着白菜帮子,一边不以为意道:“哪儿没被淹?都一样,龙王爷发怒,从去年到今年,雨水就没停过,要我说,还是怪朝廷那帮吃干饭的狗官,大水都没到腰了,也不想想办法,眼看着无定河决口,北京淹成那副熊样儿,圣上这回指定要摘几个大官的脑袋瓜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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