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知不觉,已过了三日。 这三天里,沈葭一直在找机会摆脱陈适,可他却寸步不离跟着她,即使夜里睡着了,她都感觉他在监视自己,好像他不用睡觉一样。 李大夫倒是随遇而安,竟然就地给人看起病来,这些难民大多是饿出来的毛病,但也有人患些头疼脑热的小病,李大夫都能治,药箱里的药丸耗光了,他就带着二丫去郊外采些路边常见的药材。 难民棚环境很差,才下过雨,地上都是淤泥,这些人又喜欢随地大小便,泥巴粪便混合在一起,导致蚊蝇滋生,经太阳一晒,味道简直恶臭无比。 洪水过后,本就容易爆发时疫,李大夫说,这与脏乱差的环境有很大关系,沈葭一个孕妇,陈适一个伤患,都不能生病,吓得李大娘天天打扫卫生,不许别人在她棚子前大小便,还每天将稻草搬出去晒,看到跳蚤就一把捏死,再渴也不喝生水,将水煮沸了喝。 沈葭在一旁帮她,发现别人投来的目光都是麻木又冷漠的,他们已经成了难民里的异类。 三日后,沈葭连最后一块饼都吃完了,为了不饿死,也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不得不咽下那碗难吃的涮锅水,刚吃下去,又难受地吐光了。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第七天的时候,她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喝完一碗涮锅水,还和二丫苦中作乐,将涮锅水想象成琼浆玉液,碰一下,喝一口。 她对自己的最低要求是再饿也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舔碗底,她害怕不能活着再见到怀钰,但她更害怕的是,她越来越不像自己,越来越像一个穷苦难民。 第十天,城门依然紧闭。 难民中又饿死了很多人,被守门士兵一床破席裹着,抬去乱葬岗,其中就包括沈葭见过的那个女人,她的女儿却不知去哪里了,兴许是卖给了别人,兴许是死了。 沈葭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干等下去,她看一眼守卫森严的城门,心中暗自下了决定。 李大娘正清洗着被褥,絮絮叨叨地说着谁又在她棚前小便了,沈葭一把攥住她的手。 “怎么……” 李大娘看清她眼睛里的泪水,一时愣住了。 沈葭偷瞥一眼旁边盯着她的陈适,往李大娘手中写了一个“救”字,她知道李大娘跟着她丈夫行医,经常要帮着抓药,也认得几个字。 李大娘看一眼她,又瞄一眼她身后的陈适,想到沈葭第一天就申明他俩不是夫妻,而且他们之间的氛围也很古怪,那陈公子看她的眼神,不像是看自己的夫人,倒像看一个要逃跑的犯人。 李大娘恍然大悟,姓陈的该不会是专拐夫人小姐的人贩子罢? 等李大夫从郊外采药回来,李大娘偷偷将这事跟他说了,两人一合计,觉得这很有可能,不然陈适背上那支箭怎么解释? 李大娘道:“我就说这陈公子很怪,那眼神,阴森森的,瘆得慌,当家的,你想想,这些天沈姑娘无论去哪儿,他是不是都在后面跟着?这不就是担心她跑吗?” 李大夫点头赞同,若有所思道:“从他身上取下来的那支箭,我仔细看过,箭镞由精铁打造,不是寻常百姓用得起的箭矢,倒像是军中所制。” “这不就得了,说不定沈姑娘是哪位大官的家眷呢?拐人.妻女天打雷劈,我这辈子最恨那些拐子了,当家的,咱们一定得帮帮她。” 因为条件恶劣,药品短缺,陈适的箭伤始终不见好,甚至开始溃烂,李大夫每隔三日给他换一次药,换药时,还要将伤口上那些烂肉挑出去,其痛苦可以想象。 今天又到了换药的日子,陈适口中咬着木棍,趴在破席上,等着那阵疼痛到来,但等了半晌,都没有动静。 他正要抬头去瞧,李大夫一把按住他的胳膊。 “沈姑娘,你快跑!” 沈葭还在搅拌那碗草药,万万没想到他们会突然行动,一时呆在了原地。 “跑啊!” 李大娘冲她喊着,上前帮丈夫压住陈适。 二丫不知爹娘在干什么,还以为在玩游戏,乐得拍起手来,上前坐在陈适的腿上。 李大娘身躯肥壮,虽然这几日饿瘦了些,但重量是摆在那儿的,再来一个李二丫,陈适给这娘儿俩这么一压,内脏都要挤碎,险些没吐出口血来。 看着沈葭跑得头也不回的身影,他咬牙大喊道:“回来!蠢货!你进城就是个死!” 沈葭哪儿能听他的话,她拼尽全身力气,跑过一排排破烂的芦棚,在无数难民或惊异或不解的视线中,飞快地跑到城门口,抓住一名士兵的手臂,气喘吁吁道:“快……快带我进城。” 那名士兵见自己被一个肮脏的难民缠上,嫌弃得活像虱子爬上了身,一把将她推搡到地上:“滚远点!抚台大人有令,任何人不许进城!” “我……我要见巡抚。” “哟,你什么人啊?就敢说要见巡抚?你以为抚台大人是你想见就见的吗?疯婆娘,快滚罢!” 士兵们一齐哄笑起来。 沈葭饿了好几日肚子,浑身绵软无力,过了好半天,才慢慢地从泥地上爬起来,掏出那块蝴蝶玉坠,举到那名士兵眼前。 “我是大晋太子妃,我要见此地巡抚!”
第95章 民变 “凭什么她能进?我们不能进?” 一个身穿短褂的汉子一把拉住士兵, 跟所有难民一样,他的衣衫也破破烂烂,依稀可见前胸的刺青,身材精瘦, 肋骨往外凸, 但与别人不同的是,他的脸上没有那种饿了太久而呈现出的麻木感, 而是两眼冒着精光, 口似虎盆,鼻若悬胆, 端的是条好汉。 那士兵一时有些怵他,想要挣脱他的手, 竟然挣不开, 吓得结巴起来:“干……干什么?你们想造反吗?放……放开!” 其余士兵见情形不对,也纷纷上前来, 枪尖对准他们,局面一下紧张起来。 一名老者越过人群,按住汉子的手,那汉子虽满脸不平,但还是松开了士兵。 老者肤色黝黑, 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冲士兵扯出一个讨好的笑:“军爷,我们不是要闹事, 只是想讨个说法,您看看这些人, 都饿得没办法了,有的全家都死绝了, 要不是家乡遭了水灾,地被淹了,谁愿意背井离乡出来讨生活?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咱们不用全都进去,只要让一个人进去,向巡抚老爷陈说一下大家的难处,我们不是来吃干饭的,您别看这些人瘦得像骷髅架子,那都是饿的,只要让他们吃饱了,个个都是身强体壮的六尺好汉,有的是力气,日后贵地要开荒下地、修葺城池,他们都用得上。” 士兵方才被一个饿汉子抓住还挣脱不得,本就在同僚面前丢了面子,见老者态度软下来,他也就强硬起来,冷哼道:“谁不知道你们这些河南佬,最是好吃懒做,刁吝奸滑,抚台大人愿意一天施舍你们两顿粥,就是天大的功德了,你们不仅不心怀感恩,还妄想进天津卫,做梦去罢!” 老者急得去拉他:“军爷,话不是这样说啊!” 士兵往他肩头一推:“滚远点!” 这一推顿时把老者推了个跟头,摔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众人这下乱作一团,有的要找士兵理论,有的要去察看情形,混乱之中,只听得一人高喊:“让让!让让!我是大夫!” 难民们赶紧让出一条小道,李大夫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来,见老人卧在地上,便将他翻过来,只见他双眼紧闭,脸色铁青,用手在鼻端一试,已经断了气,再翻开眼皮一瞧,瞳孔也涣散了,他本就年事已高,又饿了许久的肚子,身子已到了强弩之末,这一摔便立时毙命。 李大夫摇摇头,意思是没救了。 一名少年扑在老者身上,悲声大哭起来:“爹——爹啊!你醒一醒啊!” 那士兵也没想到自己这一推,就失手推死了人,慌得后退几步,难民们沉默地伫立着,无声地注视着这群士兵,目光散发出野兽般的凶光。 士兵们毛骨悚然,举着武器喝道:“都回去!再不回去,按反贼论处!” 少年哭得双眼血红,从老人的尸身上抬起头,咬牙道:“你们杀了我爹!我跟你们这群狗官拼了!” 说着疾冲上去,抱着一名士兵的脖子就咬,硬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士兵捂着脖子疼得哀声惨叫,旁边一名士兵将枪尖捅进少年肚子里,少年口里吐着血沫,四肢抽搐地倒在地上。 这一刻,所有难民心中积压的怒气到达了顶峰,如同引线被引燃,战争一触即发。 那刺青的汉子当先吼道:“乡亲们,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狗日的朝廷不把咱们当人看,老子今日反了他们啦!” 他挥拳揍上一名士兵,其余难民们也潮水般地涌了上来。 - 天津城,巡抚衙门。 巡抚罗汝章已经拿着那枚白玉蝴蝶,端详了半顿饭工夫。 沈葭站在下首,实在是等不及了,出声催促:“罗大人,你看完没有?” 罗汝章冷哼一声,将玉坠拍在案上,道:“给我拿下!” 两名士兵立刻将沈葭的胳膊反扭了,沈葭一脸茫然:“你干什么?我乃当朝太子妃……” “住口!”罗汝章厉声打断,指着她道,“你竟敢假冒太子妃,还死不承认,罪加一等!给我杀了她!” 沈葭霎时如五雷轰顶,结结巴巴道:“不……我怎么可能假冒?我……我是真的,我夫君握玉而生,国朝人人皆知,他将他的玉切成两半,做成白玉蝴蝶,当作定情信物送给我,我们一人一块,他的玉世间罕有,仅此一块,任何玉也替代不了,你怎么能说我是假冒的?!” 罗汝章却不接这个话,而是道:“你说你是太子妃,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的样子,像个太子妃吗?我看你就是个异想天开的乞丐!” 沈葭争辩道:“我是被人拐了,才沦落成这个样子,罗大人,是真是假,你派人送我回北京便知。” 罗汝章冷笑:“太子妃被拐?我怎不知?天津卫紧邻着北京,快马一日工夫可到,为何我未收到文书?你的谎言破漏百出!” 这段话戳中了沈葭内心最隐秘的担忧,其实这阵日子以来,她也在疑惑,距离她失踪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为什么各级各地官府不见行动?为什么不发海捕文书缉拿陈适?就算不知道他是绑走她的元凶,那为什么始终没见到来找她的人?难道一国太子妃失踪,竟激不起一丝涟漪?怀钰呢?他不知道她不见了吗?还是知道了也装作不知…… 不,他不会这样,他一定是远在河南,还没有收到信。 沈葭的眼泪掉了下来,用力挣扎道:“我就是太子妃!我的夫君是怀钰!他在开封府治河,你不信就把我送去他那里!” “还敢撒谎!”罗汝章一拍堂木,“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个满口胡言的女人杀了!首级传送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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