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库房虽然上着锁,但里面的物件并不多,价值不菲的更无几样,大都是些从危家老宅搬来的私人物品。 更重要的是,岑雪没在里面看见另一把鸳鸯刀。 如果刀不在危家寨的练武场,不在危怀风个人的住处,也不在库房里,那还会在哪里呢? 岑雪想起角天先前提起的一件事,因为危家寨缺钱,危怀风时常隔三差五地拿危家的老物件去县城的当铺里换钱。难道说,另一把鸳鸯刀早就被当掉了? 这么一想,心里的那种不安感更强烈。鸳鸯刀原是南越国主在战败后进献给大邺的贡品,刀身昂贵不说,雄、雌两刀的刀鞘外侧还都镶嵌着一颗拇指大的红宝石。这样的刀,便是放在大邺皇宫里都数一数二,于民间来说,更是价值连城。危家蒙难后,樊云兴、林况等人带着危怀风离开西陵城,扎根雁山,白手起家,想来处处需要银钱打点,如果必须要卖掉一些家当的话,最先被放弃的多半是那把刀了。 毕竟,对于那时的危怀风而言,刀早已不是什么订婚的信物,而是岑家背信弃义、见死不救的铁证罢了。 念及此,岑雪心情更低落,全然没留神自己的神色早已落在危怀风眼里。 夜色渐黑,院里篝火明亮,众人围坐在火旁,开始分割两头烤熟的羊。孙氏先砍下一条羊腿,装成两盘,叫角天给危怀风、岑雪送去。 危怀风把那盘没用辣椒刷过的羊腿放在岑雪面前,道:“角天说你不吃辣。” “嗯。” 岑雪应完,心里有点发闷,她不喜欢吃辣,又不是现在才有的习惯,明明小时候两人相处得那样好,为什么他总像是什么都忘了呢? 岑雪捧着那盘羊腿,心念微动后,抬眼朝危怀风看。 危怀风耸眉:“看什么?” 岑雪道:“不用箸吗?” “吃羊腿用什么箸?”危怀风似想笑。 “那如何吃?”岑雪明知故问。 “用手拿。”危怀风看过来,低声,“或者我喂你。” “……”岑雪闪开目光,放下手里的一盘羊腿,“大当家帮我切一切吧。” 说着,岑雪从怀里取出一把短刀,刀鞘精美,外侧光芒闪耀,镶嵌着一颗椭圆的红宝石,甫一出现在夜色里,便有种明珠生辉的美感。 岑雪把刀拿给危怀风。 危怀风接过来,拔刀切肉,全程没有多看刀鞘、刀身一眼。 “哎,快看看,那是谁这么体贴啊?自己不吃,先给夫人切肉,片片切得大小均匀,那还是咱们的大当家吗?” 有人看见这一幕,开始起哄,危怀风唇角勾着,低头切完羊腿,用方帕擦净刀锋,还刀入鞘,拿给岑雪。 岑雪握着手里的刀,有些错愕地看着危怀风,难以相信他竟然是这样的反应。 莫非对于这把刀,他也半点记忆都没有了吗? 烤羊下肚后,岑雪味同嚼蜡,走神时,不知是谁喊着先干一杯,篝火旁的气氛更热闹了,十多个大男人围坐在一块,吃的吃,喝的喝,说笑的说笑。 岑雪不喝酒,被孙氏领到屋里小坐,后来孙氏又被喊去再烤一些肉菜给大伙下酒,岑雪便独自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象发呆。 夜很黑,院里的篝火亮得晃眼,危怀风坐在树角,懒懒地抱着胸,不怎么说话,但是一直在笑。有时是轻笑,有时是冷笑,笑时唇角弯弯的,或是垂着眼眸,或是微微眯眼,眼里透着意味深长的神色,像是警告,又像是无可奈何。 这么多年过去了,危怀风仍然是岑雪认识的人里最爱笑的一个,也是笑起来最恣意、最亮眼的一个。盛京城里有许多贵公子,岑雪的身边从不缺少青年才俊簇拥,那些人里,有人文质彬彬,有人刚正耿介,有人意气风发,有人风流潇洒。他们有千百种性情,但没有一个人能和危怀风相像。 危怀风像是烈日下的风,又或是旷野的一颗星,他身上有一种和所有人截然不同的气质,看着狂浪、痞坏、不易亲近,然而私下很温柔。至少在岑雪的回忆里,那个小少年向她笑起来时,一直是很温柔的。 可是,明明是那样美好的过往,为何时过境迁以后,彼此会变成这么陌生的模样? 今天切羊腿时,岑雪拿出自己的那一把鸳鸯刀,抱着豁出去的心态试探危怀风,得到结果宛如一盆冷水浇在肺腑里。他不仅不再记得她,还很可能连那把将他们的命运拧在一起的刀也忘了。就像是做梦,她于他而言,不过是黑夜里极短暂又模糊的几个时辰罢了。 岑雪转开头,望着案几上的一盏油灯,胸腔被袭来的失落和惘然一点点填满。 如果说,鸳鸯刀的确早已不在危家,危怀风也根本不再记得和岑家相关的一切,那她厚着脸皮跑来危家寨和他假成亲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难道,仅仅是为了气一气父亲,断送岑家和庆王府的联姻大计吗? 岑雪捧着脸,沮丧一叹,转头再看回窗外时,火光烨烨,众人勾肩搭背,划拳喝酒,树底下却已没有危怀风的身影了。 岑雪一怔,探头寻找,耳旁忽然落下一道声音。 “在这儿呢。” 岑雪转头,惊见一人抱着胸倚在窗外,身形颀长,夜色映出他刀削斧刻般的侧脸,正是危怀风。 岑雪扶着窗沿坐回案前。 “想家了?”危怀风没往屋里面看,目光凝在夜色里,语气带点调侃。 岑雪撒谎道:“有一点。” “岑家怎么了?” “梁王谋反,登基了,我爹是庆王的人。”岑雪说起岑家,百感交集,说完才发现危怀风竟然在关心岑家的状况,抬眼看他一下。 他背对着自己,靠在窗户外的另一头,脸庞被屋檐底下的暗影挡着,显露不出什么神色,只有淡淡的酒气从他身上飘散过来。 “梁王篡位的时候,我爹正巧在江州帮庆王办事。宫中事发后,二叔带着我们连夜逃出京城,赶往江州和父亲会合,没想到刚到丹阳城便碰上战乱,一家人全走散了。” “令堂可好?” “我母亲两年前过世了。” 岑雪想起过世的母亲,眼眶微微发热,忽然间又意识到,以前陪伴在她和危怀风身边的两位母亲都已经不在了。危夫人不会再用手戳危怀风的脑门,要他待她体贴些,母亲也不会再笑着在旁边劝,说怀风已经很体贴我们阿雪了。 “你……这些年还好吗?”岑雪反应过来时,话已脱口问出。 夜色里,危怀风似乎在笑:“挺好。” 可是岑雪胸口莫名发酸,她看着藏在夜色里的危怀风,想起先前那一间昏暗、空荡的库房,实在不觉得有哪里挺好。 “喂,大当家,不来喝酒,在那儿叽叽咕咕说什么呢?” “你有没有点眼力见,人家俩夫妻新婚燕尔,说点私房话要你管?” 众人发现躲在屋檐底下的危怀风,借着酒劲嚷起来。岑雪听见“俩夫妻”、“新婚燕尔”,羞赧地转开头,听见一声愉悦的笑。 抬眼看去,危怀风正面朝篝火笑着,眉目舒展,眼底蓄着光。
第13章 试探 (一) 戌时,烤全羊宴散了,众人醉醺醺地从停云院走出来,岑雪跟着危怀风一块往松涛院的方向走。 山里的春夜很静,明月当空,树影斑驳,两人并排走在路上,相隔大概一步远,一声不吭,比月色更沉默。 及至进院,眼看要分开了,岑雪慢慢收住脚步,道:“大当家还是回主屋住吧。” 危怀风欲言又止,道:“你不想住那儿?” “我不认床。”岑雪坦率说完,欠一欠身后,径自往厢房走。 危怀风因这一句而微愕,抬眼时,岑雪已走入夜色里。 春草、夏花等人原本是留在主屋的,见岑雪要搬回厢房,忙起来收拾行李,安静的松涛院传出忙碌声。 岑雪在厢房里点了灯,拿着烛盏,在昏黄烛光把房间环视了一遍。这间小院不大,厢房也就两间,方嬷嬷和不守夜的丫鬟挤一间,剩下这间一半空间放着箱笼,一半空间用来住人,堪堪能放下一床一案。成亲前几天她便一直睡在这里,床褥都是从自己的箱笼里取出来铺的。危怀风昨天大半夜居然跑来这里睡……岑雪细想起来,心里怪别扭,拿着灯盏转身,面前突然出现一张人脸。 “啊!” 岑雪吓了一跳。 危怀风靠在门上,仰头露出脖颈上缠着的白纱布,淡淡道:“还没换药。” 岑雪胸脯起伏,哪里想到他会跟鬼一样地跟进来,恼道:“大当家叫角天换一下便是了。” 危怀风眼眸微动。 岑雪转开身,放下烛盏,坐在案前,心有余悸。危怀风跟过来,小声道:“我吓着你了?” 岑雪不做声。 危怀风道:“我是人又不是鬼,你怕什么?” “大当家去无踪来无影,跟鬼相比,不遑多让。” 危怀风目光如炬:“你是想说我黑吧?” 岑雪偏开脸,忍住唇角的笑。 正巧夏花抱着一摞衣裳进来,危怀风吩咐:“别搬了,劳驾把主屋里的药箱拿来一下。” 夏花看一眼岑雪后,应声离开。 “角天跟你说的?”案前太逼仄,已无处下脚,危怀风在后面的床上坐了。 “什么?”岑雪疑惑。 “认床。” 岑雪抿了抿唇:“三当家说的。大当家搬去二当家屋里暂住,要抱着被褥去。” “嘁,”危怀风哂笑,“他放屁呢。” 岑雪没接话。危怀风似后知后觉话有点粗鄙,舌尖微抵下颚,默默移开眼。凑巧夏花来得快,送了药箱进来,危怀风致谢后,看向岑雪。 “劳驾。” 岑雪无可奈何,打开药箱。 屋里只点燃了一盏烛灯,和昨天晚上的洞房花烛不一样,光微弱得令人心疼。岑雪为看清危怀风脖颈上的伤口,只能也在床上坐下,拆开旧的纱布后,发现擦伤口时还是看不太清,便拿来案上的烛盏,叫危怀风拿着。 危怀风乖乖接住。 裴大磊弄出来的这道伤口有点凶险,就划在咽喉一侧,斜斜地划拉下来,差点割破喉结。不过细看着,倒像是要结痂了。为确认伤口的愈合程度,岑雪伸手触碰了一下,危怀风一颤,像又要躲开,然而最终没有,只是喉结滚动了一声。 岑雪羞赧,刚才不小心摸到他喉结了。 岑雪摒开杂念,专心擦药,缠纱布时,听见危怀风开口:“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 “为何这么爱脸红?” “……我没有脸红。”岑雪闷声。 “是吗?” 危怀风把烛盏拿起来,一簇烛火跃在彼此眼前,岑雪香腮两处的酡红无所遁形,瞪圆的眼睛更似受惊的麋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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