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床上的男人形容憔悴, 然而深邃眉目里仍是昔日的锐利锋芒, 不为粗糙外表所掩,正是当初挖掘定山侯墓葬时,自告奋勇的那名衢州难民——凌远。 凌远见着岑雪,亦是讶然, 下意识要起身行礼,说起来,他能顺利从军, 多亏那时候岑雪向岑元柏引荐,与他同行的那些衢州乡人,亦是受岑家看顾, 方能存活至今。 “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了。” 岑雪阻止他, 看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触目惊心,难以相信落崖那晚他究竟与父亲遭遇了什么。 凌远坐在床上向她拱手,歉疚道:“卑职无能, 让岑大人一再涉险,不知大人眼下如何?” 岑雪见他醒来以后, 开口先问岑元柏状况,心里动容,道:“承蒙你拼死相护,家父一切安好,不知那夜在奉城山上,究竟发生何事?” 凌远神情微变,沙哑道:“那天夜里,奉城军偷袭军营,大帅下令放火围剿,结果夜半时,风势突然由西转东,席卷军营。岑大人的军帐首当其中,我与几名弟兄护着他往后撤逃,没能逃离火海,走投无路时,从树林断崖跳了下去。” “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危怀风开口。 凌远转头,对上一双不怒自威的眼,心知此人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战神之子,现如今的铁甲军主帅,胸腔里浪潮涌动,答道:“与奉城军交锋所致。” “火烧在贺家营里,怎么会有奉城军?”危怀风唇微挑,眼神含着质疑。 “断崖下方是江水,江畔驻扎有一队奉城军,我与大人游上岸后,不幸被他们觉察,伤是突围时所致。”凌远面庞沉静,看着不似欺骗。 危怀风不语,思及先前猜测,内心仍然难以相信这一切全是意外,并无奸人作祟。岑雪听完,亦是无言,良久才道:“多谢。” 离开军帐后,两人并肩走在营地里,危怀风道:“依你看,他可有说谎?” 岑雪沉吟,道:“我与他相识不算久,印象里,他敦默寡言,但是勤奋肯干,在同乡里很有号召力。这次他从军,是因我向父亲力荐,无论如何,他算是岑家放在庆王军中的眼线,应该不会对我说谎。” “你们怎么认识的?”危怀风忽感好奇。 “是那次在苍鹿山挖掘墓葬。”岑雪解释完,又想起那时候王懋的刁难、羞辱,愤懑难遣,道,“我原以为这次父亲涉险,是王懋在背后作祟。” 危怀风抱臂走着,无奈道:“一样。” 岑雪沉默,或许是对王懋的私怨让人先入为主,又或许是太希望岑元柏能转变立场,离开庆王,这一刻,内心竟有种道不明的失落。 “两位这是去探望岑大人?” 前方忽然传来一道熟悉声音,岑雪抬头,见招展旌旗下,一人身着瑞草云雁广袖圆领长袍,脚踏锦靴,风姿雅正,墨发以羊脂玉簪半束,鬓若刀裁,明眸玉肤,看人时一派温柔娴静,令人心神恍惚。 “殿下。”不等岑雪反应,危怀风先行礼。 王玠颔首,岑雪越发错愕,呆道:“殿、殿下?” 王玠从她的反应里看出震惊,微微挑眉:“有那么难认吗?” 岑雪哑然,反复盯着王玠,岂能想到昔日落魄潦倒如叫花子一样的男人拾掇以后,会是眼前这芝兰玉树、落英洋洋的俊美模样?呆怔半晌,方收回神思,欠身行礼:“小女失礼了。” 王玠笑而不语。 危怀风瞥向他手里提着铜炉,忽有所感:“殿下这是?” “哦。”王玠提一提铜炉,微笑,“岑大人一直昏迷不醒,我给他烧颗蛋试试。” “……” 王玠转身,先往岑元柏所在的营帐走,左手提铜炉,右手握鸭蛋。危怀风看一眼身侧的人,从其脸上发现担忧,安抚道:“也不全然是骗术。” 岑雪说不出话,加快步伐。 ※ 四十里外,奉城军营里,一名传信的骑兵匆匆赶回来,待把陵城那边的消息告知上方人后,营帐里顿时响起勃然大怒的叱骂声。 “这个危怀风,嚣张跋扈,独断专行,根本不将人放在眼里!”王懋拂袖,义愤填膺。 “世子先息怒,危怀风所言,也并不是全无道理。岑大人不仅是他的准岳丈,也是王爷指定的军师,如今他生死未卜,贸然开战,恐会动摇军心,攻城一事,的确要三思而后行。”贺鸣山试图说服。 王懋心头火气更盛:“战场之上,本便是生死无常,凭什么他岑元柏下落不明,就要让数十万人踟蹰不前?别说他眼下是生死未卜,便是死了,也不能阻挠父王的北伐大计!” “事发地并无岑大人的尸体,树林后方又正巧有一座断崖,以岑大人的智谋,必然是选择跳崖逃生了,再找两日,想必能有结果,世子何苦急在这一时?” “再找两日?”王懋不满,“战场风云,瞬息万变,岂容他再耽误两日光阴?既然找不着人,那便当他是死了,帐外的数万名将士死得,他岑元柏一样死得!难不成,缺了一个军师,贺大帅便做不得主?打不成仗了?” “世子!”贺鸣山气结。 “本世子话已至此,大帅三思,若因你贻误军机,葬送北伐大业,别怪我向父王参奏!”王懋狠声说罢,拂袖离开。 大帐外,扈从已恭候多时,见王懋出来,迎上来道:“世子,查到了,人被危怀风派人救走了。” 王懋脚步一顿,本便发青的面色更黑似锅底,青筋暴起,切齿道:“埋伏的那些人可有露馅?” “没有,都是按世子的吩咐,乔装成奉城军埋伏在江畔的。”扈从低声汇报,“还有,昨日又有一辆马车进入危家铁甲军营地,下来的是位女郎,应是岑家长女。” “狗男贱女,倒是般配!”王懋恶声。 扈从忧虑:“现如今,岑家父女与危怀风同在一方阵营,岑元柏向来老谋深算,我们借火攻暗算他一事,恐怕瞒不了多久,为保险起见,此人更不能留了。” 王懋皱眉,那天夜半暗算岑元柏,本是将计就计——自从会谈以后,岑元柏接二连三对他提出的谋略打压否决、冷嘲热讽,偏袒危怀风的心思则再明显不过。大火失控后,岑元柏所在的军帐先被侵袭,王懋当时恶念一生,撤走侍卫,谎称岑元柏已先行下山,众人果然不疑有他。山林尽头有座断崖,这一点,王懋是早便知晓的,为防止万一,待岑元柏失踪一事败露后,他又假托寻人的名义,派人乔装成奉城军赶往断崖底下,如若发现岑元柏,则秘密刺杀。 原本以为一切缜密妥当,岑元柏这只老狐狸势必难逃一劫,谁知道半路杀出个危怀风来,彻底搅乱了这堪称完美的计划。 岑元柏不是善类,一旦回来,必然彻查此事,以他的阴狠手段,他便是不认也要脱一层皮,为今之计,必须先下手为强! 王懋决然道:“派人回一趟江州,面禀父王,就说岑元柏有背叛之心,已假死逃遁,投靠危怀风!” “是!” ※ 木炭在铜炉里爆织着火星,被埋在碳灰里的鸭蛋慢慢冒起青烟,王玠坐在铜炉前,嘴唇翕动,不断念着咒语,床上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 岑雪扶起岑元柏:“爹爹!” “果然醒了,殿下神通了得,华佗再世也不过如此!”军医在一旁诚心恭维。 危怀风看着满帐的青烟,欲言又止,伸手扇了两下,指着那一炉仍在不断冒烟的炭火:“先把那炉炭撤了。” “诶!”军医应下。 王玠跟着起身,看一眼在床上咳得有声有气的岑元柏,大功告成,道:“那我便也不再多留了,三位慢叙。另外,蛋已烧圆,放在桌上,一会儿记得剥来吃。” 危怀风又看那颗鸭蛋一眼,点头:“有劳,殿下慢走。” 岑雪拍着岑元柏后背,替他顺气,岑元柏摆手,示意无碍,消停下来后,先看向危怀风。 “伯父。”危怀风行礼。 岑元柏神态疲惫,然而眼里依旧蓄着精光,自知落崖以后,是被危怀风派人所救,这厢再见他,态度自然有所转变:“多谢。” “能为伯父排忧解难,是怀风之幸。”危怀风诚恳依旧。 岑元柏默然,忽感惭愧,看回岑雪,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大哥传信回江州,说是爹爹突然下落不明,我放心不下,便与师兄赶往明州官署,后来又从怀风哥哥的信中得知爹爹已被救至陵城,我便赶过来了。” 岑元柏眉头一皱,开口却并非责备岑雪冲动,而是确认:“正则离开江州了?” “嗯。”岑雪从他态度里看出蹊跷,疑惑道,“怎么了?” “罢了。”岑元柏不再多提,想说什么,忽地看向一旁的危怀风。 危怀风猜想这是遣人的意思,心里多少失落,便要寻个借口离开,让他们父女独自叙话,岑元柏忽问道:“郢州战事如何了?” 危怀风收住脚步,应道:“尚未开战。” 岑元柏道:“你先前传信与贺鸣山,说是谁先进城,郢州便归谁所有。王懋贪功,视郢州为囊中之物,这两日必然催促贺鸣山发兵。你若无意与他相争,愿意顾全大局,便按原计划发兵围攻;若是有意夺城,不妨先按兵不动。” 求胜心切,乃兵家大忌之一,王懋憎恶危怀风,一心要赶在他前面夺下郢州,几次三番借着督军的身份搅乱战略,迟早要酿成大祸,危怀风若是先静候良机,必能趁着那头出错时夺取郢州。 危怀风听出岑元柏这是在为自己考量,略微一怔后,道:“多谢伯父提点。北伐战线纵横,郢州不过是个突破口,怀风所图,乃是盛京。” 岑元柏看向他,从他话里听出斩截的野心与非凡的远见,沉默少顷,道:“立志欲坚不欲锐,成功在久不在速。你是对的。” 危怀风头一次被他肯定夸赞,颇有些受宠若惊,偷瞄岑雪一眼,彼此皆是意外神色。 帐外忽有人进来,启禀危怀风,说是有紧急军报,危怀风顺路下坡,向岑元柏道:“前方还有军务亟待处理,怀风不叨扰伯父与小雪团叙话了。” 岑元柏点头,待他走后,询问岑雪:“把我从营地里救出来的那名将士,眼下如何?” “伤有些重,正在军中休养。”岑雪思及凌远,道,“那人便是当初我向爹爹引荐的凌远,您还记得吗?” “我知道。”岑元柏肯定道,“衢州人士,逃难来的,帮你挖过定山侯的墓葬。” “对,就是他。今日他醒来,我问他缘何会发生这样的变故,他说一切全是意外,在断崖底下弄伤他和您的人,也是奉城军。爹爹,真相当真如此吗?”岑雪眼神里含着猜疑,迫切想获悉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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