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远应下,招呼众人就地休整,春草、夏花则负责继续给滞留在村里的人发放干粮。岑雪环视周遭,发现墙角蹲着个六岁大的小女孩,破衣烂衫,一脸茫然,无论旁人如何走动,她都蜷缩在原地,一动不动。 岑雪从春草那里拿来一张馕饼,上前递给女孩,女孩接来便一顿猛啃,快要吃完,才羞涩地抬起眼睛,冲岑雪说“谢谢”。 岑雪替她拂开挡在眼睛前的头发,温柔道:“夜里风大,先回家里休息吧,等要离开了,我会叫人来接你的。” 女孩欲言又止,别扭道:“我就坐在这里。” 岑雪费解,以为她是怕黑,便道:“我送你回家。” 女孩不好意思,挣扎着站起来,刚走一步,蹙紧眉低嘶一声。 岑雪看出她吃痛,关切道:“你受伤了?” 女孩夹紧双腿,抿嘴不语,岑雪往下看去,面色蓦地大变,如被雷劈。 ※ 岑雪抱着女孩走上马车,春草、夏花紧跟进来,打开药箱,为女孩检查伤势,一看过后,心惊胆裂,夏花气得浑身发抖:“畜生!……这些猪狗不如的畜生!” 春草按住夏花,示意她莫多言,小心翼翼地为女孩处理完伤口,敷上药,再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女孩躺在岑雪怀里,似懂非懂地看着在一旁抹泪的夏花,小声道:“姐姐,我是要死了吗?” “不是。”岑雪声音苦涩,极力微笑,“妞妞不会死,一些皮外伤,很快就会好了。” 女孩点头,抹开眼泪,靠在岑雪肩上,慢慢入睡了。 岑雪全然无眠,下车后,望着破败的村庄尽头,想起今日以来看见的一幕幕,难以喘息。凌远走上来,神色严肃,打破沉默:“姑娘,发现一些东西。” 岑雪回神,看见他手里握着一摞纸,倏地想起什么,神思震动。 “是从村里各处捡来的,与今早散落在客栈外的那些碎纸一样,到处都是,所记乃是西陵城的风物地貌。” 岑雪接过来细看,越看越胆寒,再拿出早上捡的那几页纸,对比着一读,发现凌远所言不假,而且,这些纸上记录的不单单是西陵城的风物地貌那么简单,每一城、每一山、每一河,皆批注有极其专业的议论,详述何处能扎营,何处能伏兵……与其说是游记,不如说是高人所著的军事手札。 “有人泄露了西陵城的重要机密,羌人派人誊抄以后,撕碎广发,公之于众,借以扰乱危将军的军心。”凌远皱眉道。 岑雪悚然,不明白这样重要的机密,羌人究竟是从何所得,但是仔细一想,很快便明白羌人的叵测居心——危怀风率军杀回来,仓促周章,羌人是打算用此计来震慑他,告诉他整个西陵战场皆已在他们的掌控当中,无论他如何费力,都是于事无补。 攻城先攻心,羌人这是要先从心理上彻底击溃危怀风。 岑雪愤恨,攥紧手里的纸,良久道:“凌远,我有一事想做,你可愿与我同行?” “姑娘请讲。” “我要先救出被羌人掳走的那些女郎。”岑雪目视前方,眸光映在月色里,泠然坚毅。 凌远一怔,道:“卑职麾下仅有一百人可战。” “一刻钟前,我已与村人确认过,那日来的羌人不多,只有三百余人,掳走的女郎共计四十一人。若没猜错,他们应是奉命来散布西陵机密,顺便掳掠妇人,以泄私欲的。前方正在交战,战时禁淫,在大邺、西羌皆是铁律,他们掳走人后,应该不敢明目张胆把人带回大营,而是先藏在一隐秘处,着人看守,待大捷以后,再行处置。” 岑雪说完,想起先前那少年说,村民成伯要带领大家逃往濮城避难,结果刚走出不远,便被羌人杀害,推测道:“他们应该离这里不远……” 凌远神色微动,道:“若姑娘能找出他们具体的藏身位置,卑职愿意一试。” 岑雪屏息,看回手里被攥皱的纸张,道:“替我找齐所有的纸片,这些内容,我先看一遍。”
第110章 狼烟 (二) 夜阑更深, 夏风吹撼墙角古柏,剪影鬼爪一般盘桓在车辕上。岑雪坐在马车里,就着一盏油灯, 看完凌远收齐的纸片, 铺纸蘸墨, 笔锋辗转, 不多时, 一张以普安县为中心的舆图完成。 凌远收齐的纸片共有六十三页, 其中, 有九页详细地记载了普安县方圆三十里的概况,包括山峰多高,树林多广,其间各有断崖几处, 山洞几座……岑雪画完以后,再看一遍关于西南方向树林的叙述,最后在舆图上圈出一点, 交给车窗外的凌远。 “从村口往西南方向行十六里,有一片樟树林,林间有三座山洞, 都在正南方向,挨着山壁, 你率人前去探一探,若是找不着人,便先回来。” 凌远接过,认真看完后, 点头应下,从队伍里拨出八十精骑, 走前,将一物交给岑雪:“此乃穿云箭,若有险情,请姑娘即刻发放此箭。” 岑雪接下,目送凌远率人离开,心绪跟着奔远的蹄声辗转起伏。白日从濮城里出来时,各处盛传的消息是危怀风在九龙坡里与羌人交战,根据那一摞纸张记载所示,九龙坡乃是西陵城外极为关键的一道战线,危怀风战术诡谲,与人交战,多数会选在夜间,若是今夜碰巧前线开战,则看守村妇的羌人势必很少,凌远成功的几率大为可观。 果然,约莫两个时辰后,村庄外传来隐约蹄声,岑雪下车一看,凌远率领众人凯旋,每人坐骑上都多了一名女郎,粗略一数,竟有六十多人。 “羌人在山洞里收押村妇,除村里的四十一人外,另有附近村落的女郎,共计七十八人,仍有性命并顺利救回来的,六十一人。”凌远眼神闪过痛色,继续汇报,“今夜九龙坡应有战情,看守在山洞外的羌人仅有九人,皆已伏诛。” 九人……不过是九人,也就是说,三座山洞里,大概每一处看押的羌人不过三个,可偏是这样,整整七十八人难窥天日。 岑雪心头窒息,看向那一批获救的女郎,她们仍坐在马背上,蓬头垢面,衣衫凌乱,含泪的眼睛里散发着痛楚而庆幸的光芒。 岑雪被那光芒刺痛,竭力向她们一笑,接着道:“仍有时间,叫大家集中,用上村里所有的牛车、驴车,我们即刻前往普安县。” “是。” 五更时分,凌远整队完毕,与那名铁甲军士兵一起在前开路,领着众人离开村落,按照岑雪指引的路线往普安县赶。 村落距离普安县有三十里,为防止撞上羌人,岑雪走的是一条相对僻静的山路。上山后,有一段视野开阔的路,月悬西天,银辉万里,岑雪下意识往九龙坡的方向眺望,想起危怀风,思绪万千,不知此刻身在前线的他战况如何。 下山后,天际慢慢吐出一层鱼肚白,东方欲晓,众人沿着树林小径走上官道,及至岔口,突然听见杂乱蹄声奔来,凌远慌忙避回树林里,扭头看清后方飘着的旌旗时,眼神骤亮。 岑雪也看见了那一抹赤红,以及旌旗上玄底金边的“危”字,振奋道:“停!” 队伍停下,那一方,奔驰的骑兵跟着刹停,马嘶声回荡在山脚,此起彼伏,岑雪下车,奔向队伍当首那人,衣袂、披帛飘在空里,及至近前,那人无动于衷,岑雪停下来。 危怀风一身战甲坐在马背上,兜鍪、脸颊都是血,满眼里也是血丝,他看着向自己跑来的岑雪,仿佛呆滞,队伍里一片死寂,也仿佛呆滞,不知是多久,他僵硬的身体动了,下马后,一步步走向岑雪,用力把人拥进怀里。 岑雪感受到他胸前冰冷的铁片,眼泪一瞬间涌出,她也用力抱住这个人,像是要用自己暖热他被铁片封印的躯体。可是这一刻的风好冷,不似夏天,更像数九隆冬,不知从何而来的刺骨寒意裹挟着他们,尖针一样,一根根地扎进皮肉里。 “对不起。” 危怀风开口,第一句话是致歉,声音前所未有的沙哑虚弱。岑雪感觉有一根刺径直地扎进了心脏,含泪道:“没关系,你不来接我,我会来找你的。” 危怀风下颌紧咬,半晌后,重复道:“对不起!” 岑雪流泪,也重复道:“没关系,我会来找你。” 危怀风满是血丝的眼眶里一热,晃出泪,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平复后,低头在岑雪脸颊亲了一下,放开她,抬眼看向前方。 树林前,一大队人马静候着,有马车,有驴车,有牛车,有各式各样能拉人载物的工具,驮着老弱病残的村民。那些骑兵怀前则都环着一位狼狈的女郎,有些衣衫尚齐,有些披头散发,无论是什么衣着,这一刻,她们都垂着眼皮,不敢与人对视,畏畏缩缩,战战兢兢。 似有所感,危怀风的眼眶又一次发红,恨意与愧怍席卷胸腔,令他窒息。他调开眼深吸一口气,声音极哑:“回城。” 岑雪往他身后看,蓦然发现,昔日士气高昂的铁甲军伤残一片,飘在半空里的旌旗破败不堪,人人脸上一层灰尘,目光黯淡。 ※ 进城以后,岑雪才知道,危怀风已在九龙坡连败三次,折损了七万人马。 一个月前,西陵城失陷,林况带着重伤的樊云兴,指挥残存的六万人马撤回普安县。八日前,危怀风率领十万大军赶到,与原有部队会合后,立刻奔赴前线,在九龙坡与羌人开战,八日以来,三战三败,今夜里,彻底丢失九龙坡,仓皇撤回普安。 林况在看过岑雪拿出来的那一摞纸张后,凄然苦笑:“何止是濮城,西陵城界内所有的县城、村镇,到处都是。那帮人心思歹毒,此计一出,全城震动,别说是三军将士,就是怀风他自己都难承受。他如今在军事方面的见地,有一半都来自这份手稿,九龙坡三战,每一战,他一举一动皆在羌人的算计中,这样打下去,根本没有胜算可言!” “这些机密究竟是何人又写,又是何人所泄?!”岑雪百思不解。 林况神色凝重,道:“这份手稿名叫《西陵手稿》,是怀风父亲生前用十年心血所著。” 岑雪愕然,往下一想,毛发悚立。 林况道:“大哥在世时,南征北战,从白狄到南越,从南越到西羌,每一战结束,他都会记载相关谋略,汇编入危家兵法里。坐镇西陵城后,战事再无,他居安思危,用十年时间,撰写了一本论述西陵战地的手稿,打算来日与那些兵法一起传给怀风。十一年前,大哥奉旨征伐羌人,因舆图被盗,惨败于龙涸城外。怀风立誓要为他父亲报仇,抱着大哥留下来的那些论著,埋头苦读,可谁知道,当初被那四人私下贩卖给羌人的,不止有西陵界内的舆图,还有那一份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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