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三军集结的声音……羌人不是在九龙坡吗?没有那么快吧?”孙氏握蒲扇的手浸着冷汗, 整个人僵坐在炭炉前, 满脸震愕。 孙氏瞪着城阙上方, 心有余悸:“那次在西陵城便是这样,半夜号角声响,不过是三个时辰,一座城便被羌人踏为平地……不行, 樊二哥、顺顺他们还躺在官署里!” 孙氏想起卧床养伤的樊云兴,以及不足六岁大的儿子顺顺,心急火燎。岑雪及时道:“三婶, 你先回官署安顿家人,若有意外,怀风哥哥会派人前来接应, 你不必忧心。周夫人,麻烦您先留在这儿, 稳住局势,叫大家不要慌乱,该做什么做什么,危家铁甲军仍在, 城门没有那么容易破的!” 两人被她安抚,心神稍定, 各自忙开。岑雪离开医馆,往城楼上赶,一名斥候正冲上楼来,风尘仆仆,慌张禀告:“报!蒙多率领大军攻城,已过飞泉峡,约莫三个时辰后抵达城下!” 众人听得军情,神色冷肃,危怀风人在城墙前,大手按着护栏,眉目锐利:“多少人马?” “至少……三十万。” 斥候说罢,城楼上仅剩风卷旌旗声,众人屏息互看,背脊皆像被刀刮,寒意乱窜。厉炎沉眉:“他们一直盘踞在九龙坡,为何突然便要攻城了?” “普安县是西陵界内最后一座关城,早晚的事。”危怀风语气淡漠。 “可是严大将军的援军尚且未到,他们整整三十万人马,若是强攻,我们根本撑不住。”厉炎一脸沉重,心焦如焚。 危怀风按着城墙,手背青筋蜿蜒,沉默少顷后,开口道:“调三万骑兵,后山集结,半个时辰后,随我出城突袭。” “不可!” 厉炎不及答应,一人冲上来,拦住危怀风。 危怀风敛眸,看见岑雪,其实从她一上来,他便看见她了。今日云厚,光线惨淡,她身上的蔷薇色对襟窄袖襦裙是很惹眼的,披帛挂在臂弯里,随风飘飏,更像无形的丝线勾着人心。 危怀风微笑,不管众人目光,替她拂开飞至眼前的鬓发,道:“我从后山包抄,争取在一个时辰内完成埋伏,从侧翼突袭,不会与蒙多正面对上,没事的。” 岑雪知道他是打算赶在严峪援军到前,先用突袭的战略诱开蒙多的主力军,为普安县争取更多生存的时间,可是…… “蒙多带来的是三十万大军,你用三万人,不管从哪个方向,一旦交战,势必敌众我寡,身陷重围。这方圆百里的地形,他们都已了然于胸,若是发生不测,你如何应对?”岑雪握住危怀风臂膀,恳切道,“守城,固壁不战,等候援军!” 城楼上一时静默,危怀风抿唇,拉开岑雪的手,道:“城要守,但是三十万人强攻,以你我脚下这座破旧的城楼,守不住的。” “那……” “所以,需得先分散他们的兵力。”危怀风打断,话声温柔,“‘共敌不如分敌,敌阳不如敌阴。’你都知道的,不是吗?” 岑雪心脏被攫,说不出话。 “我出城以后,替我守城。严峪的人再有三日便到,三日之内,我必返回。”危怀风放开她的手后,握住她肩膀,展颜一笑,重重承诺,“相信我。” 岑雪蓦然想流泪:“怀风哥哥……” “厉炎!”危怀风一声令下。 “在!” “调三万骑兵,后山集结。我回来前,守城事务由岑姑娘裁决!” “是!” 危怀风风驰电掣,极快消失在视野里,岑雪僵站在城墙上,冲至城内护栏前,看着那义无反顾往后山城外奔去的背影,心如刀剥。 ※ 当天申时,来势汹汹的三十万羌人果然集结在普安县城楼底下,两方营垒相距三里。 日落后,羌人开始攻城,第一波自然是强攻,冲车、云梯、投石车等器械轮番上场,破旧的城楼烽火四起,杀声震天。 城里的百姓犹如被打翻卵巢的鹌鹑,蜷缩在黑夜里,战战兢兢地熬过了一夜。次日黎明,羌人的攻势停止,岑雪赶往城楼上看时,满目疮痍,一派狼藉。 医馆里收治的士兵再次爆满,孙氏、苏氏招呼村民们,不分昼夜地为受伤的士兵们包扎,熬药……岑雪站在城楼上,哪怕是隔着一条街,也能听见风声里那些压抑的痛楚□□。 傍晚,初秋的日头像燃尽的炭火,一点点熄成灰烬,黑夜压下来,再次把人拽进被战火吞噬的恐惧里。第二轮攻城从亥时开始,与昨天夜里不同,这一次仅进行了一个多时辰,林况看着城外撤退的羌人,安慰岑雪:“看来是怀风那边起作用了。” 可是,岑雪的心口像是烧着一锅热油,根本不能平息。 第三日,两军对峙,羌人没有再发兵攻城,众人紧绷了两日的神经松缓下来,然而不等喘息多久,次日凌晨,城楼上突然传来刺耳的号角声,众人从疲惫与震恐里惊醒,苍灰色的天幕尽头飞来密密麻麻的箭矢,箭头用油布缠裹,火光大放,城楼在短短一眨眼间,被燃成火海。 戒备声、杀敌声、救火声……乱成一片,厉炎满面烟灰,喝令众人死守,撑住一波后,在城楼右后方找到岑雪。 “岑姑娘,再这样攻下去,城楼都要塌了!” “撑住,这是最后一日,严峪的援军今日便到,你们的主帅正在城外与羌人周旋,为我们争取生机,我们不可放弃!” 众人听她提起危怀风,神色不一,从那日危怀风率兵包抄羌人算起,已是第四日,那时他说三日必返,可是…… 岑雪何尝不是煎熬,然而这一刻,她不能允许与守城无关的情绪占据她内心,她走上前,站在烽火里,怒视着城外的羌人,道:“普安县是我大邺边陲最后一座关城,我们脚下所站的,是庇护百姓的最后一座城墙。羌人入关以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夺我国土千里,杀我同胞无数!今日,能把那些刀枪阻拦在外的只有我们,便是舍弃此身,也绝不可让他们入城!” 众人震动,厉炎眼里涌动热泪,厉声道:“众将士听令!” “在!” “人在城在,城失人亡!胆有后退者,立诛!” 众人大喝一声,含泪应下,瞪视着城外乌泱泱的羌人,在第二波攻势来袭时,拔刀杀敌,义无反顾。 大战持续至日暮方歇,这一次的攻城仿佛天地塌陷,厉炎率领众人拼死捍卫,犹蚍蜉撼树,在天光消尽最后一线时,攀上城墙的羌人摔落在血泊里,城外鸣金。 众人瘫倒在城楼上,四下尸首堆积,狼烟升腾,残破不堪。凌远在一面溅满鲜血的城墙底下找到岑雪,沉声道:“姑娘,严峪的援军没有来。” 众人听见此话,身形一震,眼神几乎破碎。 “会来的。”岑雪眉目不动。 凌远眼含痛色,又道:“危将军……也没有回来。” “会回来的!”岑雪切齿,眼眶布满血丝。 凌远不忍再说,胸口震痛,竭力忍下。厉炎喝令换值,让作战过的士卒下城休憩,三令五申,严禁讨论战事。 可是,援军不来,主帅不归,大敌压城,便是严令禁止议论,又有何用? 入夜后,铁甲军士气明显低迷,消散不开的烽烟里弥漫着难以言诉的颓圮气息,林况、厉炎来找岑雪,满面愁容,无计可施。岑雪看看二人,忽然道:“三叔与厉将军可知道前朝虎将张巡?” 二人一怔,厉炎乃草莽出身,目不识丁,若非跟着危怀风起事,根本不会投身行伍,自然不认得张巡此人。林况不一样,从戎多年,史书翻烂,听岑雪提起这人名字,眉心一振。 “怀风哥哥走前对我说——‘共敌不如分敌,敌阳不如敌阴。’他是要用无中生有、以假乱真之计来对付羌人。当年张巡在睢阳对付叛军首领令狐潮,用的便是此计。” 岑雪说完,林况胸腔里已惊雷阵阵,厉炎急道:“那是何计?” 林况道:“当年睢阳被围,张巡也曾一筹莫展,后来巧用诸葛孔明‘草船借箭’之计,命令士卒将禾杆扎成上千个草人,穿上黑衣,趁着夜黑以后,用绳索将草人拴着放至城下。敌军误以为是城里的士卒下城偷袭,放箭射杀,结果发现是假,便不再射箭。张巡用草人借来数十万支箭,城里防备力量有所增强,往后几日,他又故技重施,继续让士卒往城楼底下放草人,敌军接连中计以后,逐渐放下戒心,不再往城墙射箭。张巡见敌军不再防备,一天夜里,组织一批敢死队换上黑衣,乔装草人攀绳下城,成功迷惑敌人后,纵火突袭,大破敌军。” “此乃妙计啊!”厉炎激动道。 “但此计要成,必须要有人身先士卒,以必死之心,率领部将孤注一掷。”林况道。 厉炎听完,咧唇一笑:“林参军何须多言,我厉炎脚下所踏,乃我一生故土。揭竿起事,本为富贵功名,但是羌人杀我同胞,身为西陵儿郎,我厉炎宁死不让!” 当下,厉炎下令,以自愿原则,招募五百名精锐,落实“草人之计”。岑雪敬佩而不忍,私下找到厉炎,道:“援军不会无故不来,或是途中遇险,再撑数日,应有转机,我们先用草人迷惑羌人,撑住即可。” 厉炎坦然道:“既立死志,便无侥幸。姑娘不必安慰我。” 从这一天起,不止士卒,全城百姓都参与其中,开始帮忙扎草人、裁黑衣,后续又分拣草人身上的利箭,扩充军备。 岑雪一头扎入各种守城的事务里,从早忙到晚,却不敢去细想今日已是守城的第几日,最多只是算一算,今夜放下的是第几拨草人。 那日攻城失败后,羌人像是要调整战略,这些天来,白日不再发动攻击,夜里预备偷袭时,反被城楼上的草人迷惑。一来二去,羌人由主动转为被动,厉炎根据局势变化,推进草人惑敌之计,大概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云层低压的夜晚,厉炎决定突袭。 当夜,秋风卷动旌旗,城楼上方一派肃静。厉炎与那五百名精锐换上黑衣,先放一批草人下城,羌人看见黑影游动,按照惯例放了几箭,接下来便不再理会。 厉炎眼神犀利,回头环视众人,交代道:“今夜突袭,乃是关系普安县的大事,城内百姓身死存亡,全系于我等一身。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便是箭中心口,也不许出一声、动一下,否则被羌人看出破绽,一切功亏一篑!” 众人了然,无声点头,目光坚毅。 岑雪道:“今夜吹南风,切记从北处营垒放火,大火烧营后,林参军会派人出城与你们策应,一起突袭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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