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瞪直眼,看着岑雪一声不吭地吃完一大桌饭菜,越看越不安。 漱完口后,岑雪起身,先是进房里收拾东西,拿了一些不知要做什么的物件,换上有风帽的披风,接着走到院里,找到趴在树角休憩的阿黑,抱进怀里。 “姑娘,您要做什么?”春草、夏花两人跟着,茫然不解。 “叫凌远备车,我要出城。”岑雪平静说完,抱着阿黑往官署往走去。 一刻钟后,马车再次驶往飞泉峡。 阿黑坐在车里,好奇地往窗外凑。离开关城后,车身颠簸,驶入叠翠流金的山林,岑雪在案前摊开那本《西陵手稿》,翻至记载飞泉峡的那一页,手肘底下压着的是一份与其相对应的地图。 岑雪先看手稿上的叙述,接着再看地图,目光在一处处可疑的地点里徘徊。 那日羌人将领贡侓说,最后一次看见危怀风是在飞泉峡,他率领三千人,试图从这里突袭羌人总部。可是危廷在手稿里明确写,飞泉峡崖峭径窄,纵深八里,可埋伏,不可突袭。 危怀风为什么明知故犯,要来这里突袭羌人?难道他不知道危廷关于飞泉峡的记载?不,不可能,他已在羌人那里吃过地形上的亏,不可能一错再错。那天在飞泉峡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岑雪神思飞转,目光在地图上反复来回,最后停在一处。 半个时辰后,马车拐入飞泉峡往南六里处,这里是一片谷地,背阴,密密丛丛的树干上爬满青苔,溪畔乱石嶙峋,南面是飞入云霄的悬崖,仰头往上看,山像被斜着劈开,随时要倾倒下来。 峭壁底下无甚树木,有几块凸起的石头,高下错落,围成半个小洞,光线阴晦。岑雪吩咐停车,拿出危怀风贴身的衣物给阿黑嗅过,接着抱着阿黑下车,开始寻人。 阿黑耸着鼻头,低头在原地转一转,先往那几块石头走。凌远反应很快,领着人上前检查,石块里侧并无人影,但是上面有陈旧的血迹。 众人凝神,继续跟在阿黑身后,七拐八绕,来到一座废弃的村庄,树木丛生,土墙颓圮,杳无人迹。 岑雪心悬至喉,目光在村庄里不断搜寻,众人紧跟在后,脚步声席卷四周。突然,斜前方土墙后掠出一道人影,众人齐刷刷看过去,认出是金鳞。
第119章 援军 (三) 戌时, 马车驶回普安县官署,林况事先获悉消息,早已派军医在大门外等着, 饶是有所准备, 看见被抬下来的人时, 林况仍然触目惊心, 差点窒息。 危怀风躺在担架上, 满身是血, 一动不动, 整个人仿佛已成为一具尸体。 两名军医面色骤沉,心头齐叫一声“不妙”,跟着金鳞、岑雪等人走进房屋里后,先以救治为由, 屏退无关人员。众人从屋里退出来,等在庭院里,心如火焚, 鸦雀无声。 金鳞颓然地坐在台阶上,背脊弓着,脸埋在手掌里。林况按捺不住, 上前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怀风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这些天来,你们又为何音讯全无?” 金鳞不应, 林况气急败坏,拽他衣领。金鳞被迫抬起头来,暮光一照,那张脸已瘦得脱相, 仿佛就挂着一层皮。 “飞泉峡……”金鳞喉咙哽咽,说起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情。 那日从后山离开后, 危怀风率领三万精锐突袭蒙多,他作战风格一贯诡谲,不按常理出牌,很快把原本计划要全力攻城的羌人大军搅得七零八落。金鳞算过,他们分别在樟树林、崖下山洞、城东村庄与羌人交战过六次,四胜二负,杀敌至少五万人。羌人被他们以游击战的方式打得心神不宁,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兵力来应付,按照危怀风的估算,前方攻城进展势必会受影响,待严峪的援军一到,他们便能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彻底围剿羌人。 可是,三日后,严峪的援军没有到。 起初,危怀风只以为是途中有事耽误,为替普安县争取时间,又在九龙坡与羌人开战一次。次日,援军的行踪依然不见,危怀风抓获一名羌人将领,反复撬其口舌,方从那张嘴里得知严峪的援军早在途中便已被人拦截一事。 派兵拦截的,不是旁人,正是梁王、庆王。 北伐战线中止于雍州,羌人攻入雁山后,庆王彻底反目,转头与梁王联手,用尽一切办法打压王玠,危怀风首当其冲。 羌人这次率兵入关,共计四十五万人,其中骑兵三十万,步兵十五万。几次交锋后,铁甲军所剩无几,而围在普安县城楼前的,整整有三十万羌人。 若无援军,这一战,如何能胜? 梁、庆二人,是在以赶尽杀绝的方式彻底铲除危怀风。 认清现实后,危怀风决定再一次突袭羌人,从后方为守城的人换取生机。那时,他们已从三万精锐变为三千残兵。 最后一次交战的地点是在飞泉峡。危怀风知道,那地方峭壁极陡,谷内狭窄,应伏兵,忌突袭。于是,当天夜里,他故意从后方与羌人开战,接着佯装溃败,躲入飞泉峡,羌人熟悉地形,果然不敢贸然入内。可是,危怀风忘记了峡谷六里外有村庄,村里有大邺村民。 夜半,大批羌人突然集结在飞泉峡外,往峡谷里放箭,危怀风以为是羌人准备开战,吩咐麾下按照原计划展开伏杀。 羌人冲入峡谷里后,藏在两侧峭壁上的铁甲军发射弩箭,扔砸落石,在一片惨叫声结束后,火光四起,他们看见躺在草丛里的尸体——哪里是什么羌人,全是破衣烂衫、面黄肌瘦的大邺村民。 那一刻,他们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不及回神,震天喊杀声、铁蹄声冲入峡谷,羌人——真正的羌人来了,可是他们手上已没有用来伏杀的兵器。 那一战,他们被困在飞泉峡里,被羌人从三千杀至三百,三百杀至三十。苍天拂晓时,霞光从一线天渗漏下来,像是一场血雨,从前后两侧冲入峡谷羌人皆被杀光,危怀风也几乎成为孤家寡人,倒在一片血泊里。 金鳞与最后几名铁甲军带着危怀风离开了飞泉峡,因为不知何处埋伏有羌人,何时又会有羌人杀来,他们无法贸然回城,仓促躲入了飞泉峡外的村庄。 进村以后,他们第一时间为危怀风包扎伤口,当晚,危怀风醒来一次,自称无碍,可是那以后,他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第五日,已彻底人事不省。 金鳞不断派人往外查探,试图与普安县取得联络,可是离开的人没有任何回音。反而一天深夜,突然有羌人冲进村来,开展搜查,金鳞护着危怀风躲进一堆草垛里,侥幸避开。后来金鳞才知道,飞泉峡一役后,羌人在附近大肆展开搜捕,那些离开的兄弟根本没能活着走出九龙坡。 听完金鳞的叙述,庭院里针落有声,众人黯然不语。金鳞再次把头埋低,想起死去的兄弟们,痛心疾首,无地自厝。 林况叹息一声,在他肩膀用力握了握,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向来八面玲珑、舌灿莲花的人,这一刻也难受得成了哑巴。 沉默使人倍感煎熬,期间,医童一次次打开房门,捧走满是血迹的衣服,提走红得刺眼的水桶。众人看在眼里,心脏更似被割一样,僵硬地站着,嘴唇麻木,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知多久后,房门最后一次被从里面推开,众人簇拥上前,围住军医,异口同声问起危怀风的情况。两名军医差点招架不住,垂头耷眼,不敢与众人对视。 “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可是将军伤势太重,能否捱过来,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众人当头一棒。角天差点要哭出来:“什么意思?什么叫要看少爷自己的造化?你们可是军所里最有本事的大夫,二当家伤那么重,你们不也救过来了?!” 两名军医悲愧交集,一人道:“主帅的伤与樊将军不一样,后背那一处伤口溃烂多日,毒已入骨三分,能支撑到今日,已是大幸。我们毕竟不是华佗在世,能否保住主帅性命,着实要看天意啊!” 众人哑口无言,金鳞听见危怀风的伤口竟然有毒,骇然地抬起头来,满面悲痛。 “角天,”岑雪出声,声音冷静,“去找危夫人。” “是……”角天应下,醍醐灌顶,“对,夫人一定有办法,我这便去!” 岑雪深吸一气,避开众人,走进房屋里。 外面天色已黯,屋里没有燃灯,暮光昏昏然,照着满是血腥气、草药气的屋舍。岑雪走去床前,看见躺在上面一动不动的危怀风,他全身被纱布缠裹着,像个蚕蛹,仅有颗头颅露在外,面颊惨白,嘴唇乌紫,眼皮往下压着,不再透出一点神光。 岑雪坐下来,从被褥里找到他的手,小心地握住。“怀风哥哥……”她开口,想要笑一笑,呼唤他,然而眼泪决堤,一瞬间模糊视野。 “我在这儿等你……”岑雪吸气,隔着汹涌的泪,凝视咫尺间的心上人,“我知道你听得见,我在等你,会一直等你。你要撑下来,杀尽羌人,收复关城,为所有枉死的大邺人报仇雪恨。你要撑下来,重新来岑府接亲,与我拜堂。你应下的事,不能食言。” 危怀风躺在床上,俨然磐石,悄无声气。岑雪看着他,摧心剖肝,泪落无声。 ※ 当天夜里,木莎从前线赶回来,带领一名鬓发苍苍、精神矍铄的夜郎巫医走进危怀风房里。 岑雪照旧等在房外,秋风席卷老树,满地枯败落叶簌簌起伏,阿黑陪在她身旁,望着燃灯的窗牖,尾巴不时扫在她裙琚上。 月上中天,深秋寒意袭人,约莫三更时,木莎与那名巫医从房里走出来。 “夫人。”岑雪起身。 木莎没想到她依然等在外面,向那巫医示意,待人先行退下后,走向树角:“阿娅已为他下蛊祛毒,他若争气,三日内应会醒来。” 岑雪眼圈一热,点头应下。 木莎看着她,想起前天夜里她在飞泉峡发疯一样寻找危怀风的模样,那竟是重逢以后,她们第一次正式相见。 “我听说……”木莎微微一笑,尽量让气氛轻松些,“你们要成亲了?” 岑雪一怔,差点忘了,危怀风并没有将成亲一事告知危夫人。当年那件事情,他始终耿耿于怀,不愿意和解。说完这桩婚事的来由后,岑雪特意说明道:“北伐战事仓促,怀风哥哥也是疲于应对,分不出神,所以才没有及时向夫人禀报。” 木莎目光平静,淡然笑着。“你不必替他解释。我知道,他不愿认我,只当我是危夫人,而不是他的母亲。”她仿佛并不介意,目光掠向天上的残月,“在他心里,爱他护他的母亲早在十一年前便已死在那场大火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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