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胸口一酸,道:“此次若没有夫人,怀风哥哥或已是羌人的刀下亡魂,西陵界内所有关城,也都已被羌人夷为平地。夫人不惜一切,前来相救,依然是世上最爱他护他的人。” 木莎望月的目光一动,眼眶忽有潮意,弯唇浅笑:“谢谢。”她看回岑雪,语气温柔,“秋夜风寒,快回屋休息,你刚淋了一夜的雨,若是抱恙,他会心疼的。” “夫人也一样。”岑雪诚挚道。 木莎顿了顿,视线停留在她脸上,蓦然由心一笑:“我忽然想起你母亲来了。” 岑雪怔忪,木莎不再多言,伸手在她头上摸了摸,潇洒地走出庭院。 ※ 次日,秋雨收歇,云层铺在天幕尽头,后山脚下聚集着幸存的百姓与将士,为破城那天阵亡的人哀悼。 普安县一战,铁甲军几乎全军覆没,木莎让夜郎军为亡故的人敛尸,有亲人的,由亲人认领安葬;没有亲人的,由军所统一埋在后山里。 三日下来,满地落叶的后山埋葬了整整三百七十一名百姓以及五万名铁甲军。 林况请来僧人为亡灵超度,秋风萧瑟,僧人的诵经声与青烟缠绕一起,飘向四方。苏氏怀里捧着周俊生的骨灰盒,痛哭着跪倒在地,孙氏搀扶着她,泪流满面。哭声似潮,一层层往外蔓延,岑寂的默哀被哭嚎吞没。经文可以超度亡灵,却超度不了生者的心。 离开后山,已是午后,苏氏返回房里,放下手里的骨灰盒,为周俊生整理遗物。橱柜里放着他的四套衣物,一针一线,皆是苏氏亲手所缝。他最爱穿蓝色的那一套,说是那颜色像天空,苏氏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周轶时常陪着他在城外放纸鸢,那时的天空,便是周俊生最爱的蓝色。 橱柜旁侧挂着两把兵器,一把短剑,一把匕首。断臂以后,周俊生左手使不上多少力,危怀风、樊云兴都叫他先从小巧些的兵器练起。他很听话,匕首一练便练了两年,那把短剑,是他为入秋后学习剑法准备的。 苏氏取下来,用棉布仔仔细细擦过,与那四套衣物一起放进箱箧里。屋外走来一人,轻叩门扉,唤道:“苏婶。” 苏氏抹泪,抬眼看见金鳞,努力笑笑。金鳞心酸不已,手里握着一封信,道:“俊生的信,雍州来的。” 苏氏接过来,信函上的署名歪歪扭扭,不像成人所写。苏氏蓦地想起什么,打开信,看见一幅笨拙又认真的画。应是春日,花开满树,树下坐在三个女孩,一个少年,彼此簇拥嬉戏,身旁围绕着三只黑白相间的狗儿。 苏氏目光模糊,泪水再次夺眶滚落。 ※ 厉炎祖籍西陵,兆丰县人,年少时落草为寇,后来建立火云寨,成为四方八寨的一寨之主。 跟从危怀风起事后,火云寨上下六十二口人尽数投戎铁甲军,普安县一役,厉炎为守城而亡,寨里的弟兄也仅剩三人。 火葬厉炎后,林况准许他们将骨灰送回火云寨安葬,三人走至城楼,徘徊不前。日暮后,西风残照,三人走上残破的城墙,把满盒骨灰洒入风里。 “以后看见了普安的城楼,就是看见了大哥。”
第120章 援军 (四) 今日是危怀风有希望醒来的最后一天。 天亮后, 岑雪照旧先来屋里坐一会儿,与躺在床上一声不响的危怀风说话。角天刚为危怀风喂完药,床幔里弥漫着苦涩的气息, 与他身上原本的松香味很不一样, 岑雪却也快闻惯了, 握着他的手, 摩挲指腹上的那些厚茧, 说着这些天里城里城外的变化。 前两日, 林况刚为牺牲的军民们主持葬礼, 厉炎、周俊生都不在了,厉炎的骨灰被火云寨的兄弟们洒在了普安县城墙下。他是为守城而亡,城在,他便在。苏氏为周俊生整理了遗物, 待战事结束,要把周俊生葬回西陵城。他们一家原是沧州人,当年因为周轶而来到西陵城, 周俊生在城里出生,在雁山上长大,苏氏想守着这一方土地, 在离他父子二人最近的地方度过余生。 昨日,樊云兴醒来了, 他新伤加旧伤,在床上一躺便是几天几夜。醒来以后,问的第一句话不是自己能活多久,也不是城外战况如何, 而是危夫人木莎人何在。 林况本来忧心忡忡,一听他这样问, 恨铁不成钢地在床前转了一圈,接着指着樊云兴的鼻子数落他啄木鸟飞上黄莲树。樊云兴也不气,平心静气地睁着眼,又问了一次:“她人在哪里?” “原来,二叔这些年来一直不愿成家的原因是这个……”岑雪默默说着,想起那次在夜郎贡里村,危怀风提起危夫人木莎与危廷在南越一役里相识的往事。那次铁甲军被夜郎人的蛊虫所害,许多将士都中了蛊,危廷为救人,前往俘虏营找到木莎,木莎救下的第一个铁甲军,就是樊云兴。 絮絮叨叨,一上午眨眼过去,岑雪抬头看向危怀风,床幔里光影昏暗,他阖目躺着,薄唇深抿,依然是老样子。不再笑,不再吱声,不再给她任何的回应。岑雪蓦然感到一种濒临绝望的疲累与恐惧。 “怀风哥哥,你再不醒来,就真的要食言了。” 说完,再也忍不住,泪水簌簌而下,她明明已经很久没哭了,可是为什么这一刻,唯恐会失去他的悲伤从头袭来。 岑雪泪如雨下,低头拭走,放下危怀风的手,便欲离开,尾指忽然被极轻地勾住。 岑雪一震,低头细看,危怀风竭力在抓她的手。 “怀风哥哥!”岑雪坐回床前,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别哭……”床幔里,传来危怀风虚弱的声音,“你一哭,我心口就疼。” 岑雪破涕为笑,用力握住他的手,往外喊角天唤军医来。外面一阵忙乱,危怀风睁着眼睛,看见已哭得梨花带雨的岑雪,哑声道:“哭成这样,我要是真不在了,你怎么办?” 岑雪的笑容一僵,眼里旋即又洇开泪水,夺眶滚落。危怀风慌道:“别……我错了。” 岑雪愤懑地盯着他,气他这种时候竟还要开玩笑,威胁道:“你若真不在了,我便想尽一切办法忘掉你,找一个比你更疼我爱我的人成婚生子,相守一生。” 危怀风握她的手狠狠一收,痛声道:“我错了。” 两人说话间,角天已领着军医冲进屋来,看见苏醒的危怀风,感动得声泪俱下。 危怀风被他那聒噪的哭声扰得皱紧眉头,等军医检查伤势,把脉看诊,走神时,忽听岑雪问道:“夫人呢?” “夫人仍在九龙坡,羌人这两天伺机报复,夫人守在前线,不敢掉以轻心,我一会儿便去给她报信!”角天应着。 岑雪点头,接着听军医叙述伤情,说是体内的毒已祛,脉象平稳,眼下只需把外伤养好,这时候切忌下床走动,尽量要再多躺两天。 危怀风一头雾水,待角天领着军医离开后,敛眉道:“什么夫人?” 岑雪坐下来,斟酌少顷,开口道:“你走以后,严峪的援军一直没有来,我们在城楼上守了十五天。最后一天,羌人破城而入,千钧一发时,是危夫人率领夜郎军赶来相救,普安县才得以保全。” 危怀风神情一变,思及木莎,久久不语。 岑雪知晓他仍有心结在,劝道:“怀风哥哥,若非是至亲至爱,危夫人不会舍下夜郎国前来相救。在这世上,你是除危将军以外唯一能令她不惜一切也要保全的人了。” 危怀风眸光颤动,百感交集,良久出声:“我知道。” “那你……” “我不恨她。”危怀风知道岑雪想说什么,他的确不恨木莎,梗在他心里的,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不甘与渴望。不甘当年被她抛弃,渴望她能悔悟,能恳切地说一声抱歉,能多做一些、再做一些来补偿。 “错在我……”危怀风接着说,想起这一切,想起飞泉峡那一役,痛心地阖上眼,“是我没能拦住羌人。” 岑雪看他如此,更不敢提起厉炎、周俊生牺牲之事,摩挲他手掌,抚慰道:“错不在你,错在羌人狡诈残暴,错在梁王、庆王利欲熏心。你是冲锋陷阵,保家卫国的人,你没有错。” 危怀风苦笑。 岑雪握着他的手抵在怀中,殷切看他:“夫人已率领二十万夜郎大军将羌人驱逐九龙坡,假以时日,我们必能收回西陵城。怀风哥哥,你不要自责,尽快养好伤势,待你好起来,我们一起驱赶羌人,收复关城,好吗?” 危怀风屏息,眼角隐约有泪光闪烁,用力点头:“好。” ※ 角天送走军医后,第一时间赶往九龙坡报信,可是木莎从前线回来时,已是入夜。 危怀风刚喝完汤药,躺下不久后,便昏沉地睡了。木莎走进他房里,隔着影影绰绰的烛灯,在床前看他良久,及至夜深,悄然离开。 次日,岑雪一早便来屋里陪伴危怀风,先与角天一起伺候他喝药、换药,然后取来早膳,扶他坐在床头,喂他吃粥。 “夫人昨夜来看过你,但那时你睡着了。”岑雪看他神色恹恹,特意提道。 危怀风唇梢一提,似笑非笑。 “官署里没有多余的客房,她这些天一直住在前线军营里,昨夜探望完你后,便先回去了。”岑雪又道,解释为何木莎今日没有过来。 危怀风低头喝下一口粥,舔舔嘴唇后,抬眼看她:“你们见过了?” “嗯,”岑雪坦然道,“见了两次。” “她待你如何?”危怀风道。 岑雪微笑:“夫人待我很好。小时候,她很喜欢我,夏天时,常叫我母亲带着我一起去京郊的玉清苑里玩耍,那庄子里有一处池水,我会泅水,便是她亲自教的。” 危怀风被勾起回忆,目光温暖,却又道:“我问现在。” 岑雪看出他的体贴,心里感动也好笑,促狭道:“她若待我不好,我会替她说话吗?” 危怀风一怔,哑然失笑。 用完早膳,危怀风想下床走一走,可是军医昨日来时才刚叮嘱过,这两日切忌走动,尽量要在床上多养一养。岑雪按住他,不管他说什么,坚决不放行。危怀风无可奈何,躺在床上,道:“太闷了,想透透气。” 岑雪便起身,替他开一半窗户,秋日的风里已有凉意,挟着一两片落英吹进来,屋里很快清凉。 岑雪坐回床前,看着危怀风,一副休想再嚷嚷下床的架势。 危怀风失笑:“躺得屁股都要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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