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论如何都不肯,以沉默来对抗她的撒娇与抱怨。那大概是他们相伴以来的第一次分歧。以前,他从来都是扮演着温柔的兄长身份,对她百依百顺,事必躬亲。 那是唯一一次,他没有妥协。 “为何你当年始终不肯佩戴在身上,我如今知道了。” 岑雪黯然开口,清澈的眼里蒙着霾,太多复杂的情感挣扎在其间。徐正则内心反而松了口气,像是临刑的囚犯省掉了被拷打的环节,他淡淡笑一笑,道:“既然知道,又何必再回来?岑家人我已放出江州,唯独他,我不能罢休。就算你回来,也劝不了我。” “为什么?!”岑雪的眼睛被泪染成红色。 徐正则被刺痛,隐忍道:“若是当年徐家之事发生在你身上,你会罢休吗?” “爹爹不可能谋害徐伯伯!” “他不杀伯仁,可是伯仁因他而死。” 岑雪一震。 徐正则目光发直,目眦被泪洇着,也慢慢泛起红。 那一年开春,姑苏城里的桃花开得特别好,寒山寺底下泊着画舫,游春的人群一拨接着一拨。 徐映白满心激动,往盛京城里的岑家写了一封厚厚的邀请信,总算在暮春以前,盼来风尘仆仆的岑元柏。 那天,徐映白领着母亲与他一起前往码头接人,杏花烟雨里,一艘船从碧波上飘来,船头站着的人一袭雪白色银丝边圆领锦袍,衣袂飞扬,身姿似摹在水天相接处的一抹流云,不惊烟尘,风神潇洒。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被父亲整日挂在嘴边思慕的友人,与他平日所夸赞的一样,风清骨秀,令人在一晃神里想起话本里描述的谪仙人。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俊美的人物,夺目的外形背后,比父亲更多一种超然世俗的泰然自若。他多次在背后偷窥,被他发现,回以温润一笑,伸手来揉他的头。 “正则模样像你,但你没那么聒噪。” 徐映白是泼辣人,说起话来像打锣,听完这评价,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能模样像我,可见日后是个美男子,很不错啦!” 他性情像母亲,皮薄,一下闹了个大红脸。岑元柏忍俊不禁,在他绯红的肉脸上捏了一下。 岑元柏在徐家住下,开始替代母亲,与徐映白形影不离。天气晴朗时,徐映白领着他漫山遍野地跑;下雨了,两人便窝在书房里,满院是徐映白爽朗的笑。 徐映白爱说话,一人顶三百只鸭子,唯有在作画时才能静下来。风清月朗的夜晚,他们两人一壶酒,坐在庭院里吹风。徐映白作画,岑元柏看他,看完后,在画上洋洋洒洒题诗一首。 那时候,徐映白间或大笑,间或呆立在画前,久久不语,最后落下泪来。 一天夜晚,他奉母亲之命往书房里送宵食,看见他们并肩坐在案前赏画。画是徐映白半年前作的,所绘是升州刺史在府上举办宴会的情形。那次宴会规模并不大,但是盛况非凡,受邀的都是名流,他身份卑微,能够入席,也是误打误撞。 想是倍感荣幸,回来以后,徐映白把宴会上的情形详尽地描绘了下来。他作画造诣极高,认人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于是,那夜的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皆被定格在徐映白的笔触下,席间每一人的相貌、神态,也都栩栩如生,成为永恒。 岑元柏看着画中一处,倏地僵住,许久没有移开眼。 三日后,岑元柏离开姑苏。徐映白携着妻儿相送,在相逢的码头上,他与母亲一个劲儿往船上搬礼物,压得船头不断吃水,差一点要栽进江水里。 船出发后,岑元柏在船头挥手,徐映白累得满头大汗,抬手一抹,还以为是自己哭了,本来很悲伤的,顿时被逗笑起来,放声大喊:“记得你说的话,今年要请我去盛京城里喝美酒!” 可是,徐映白没有等来盛京城的邀约。 两个月后,徐家被灭门,徐映白成为倒在血泊里的一具尸体,毕生所有画作被毁于一场大火。 半个月后,升州刺史勾结外戚谋反一案被人捅至御前,圣上震怒,着金吾卫彻查,罪证确凿,相关涉案人员一律诛杀。 “知道徐家祸从何起吗?” 岑雪心口震动,艰难道:“那一幅画?” “对。父亲并不知道那一夜的宴会是他们的密谋之会,更不会想到他用尽心血画下的一切,会成为谋反的铁证之一,为徐家招来灭门之祸。”徐正则眼波冰冷,声音无情,“可是,那幅画父亲从来没有向外人展示过,看过那幅画的人只有我们,只有他。” “不可能……”岑雪摇头,眼里泪珠滚落。 徐正则漠然不语。 岑雪竭力反驳:“谋反是大罪,爹爹不可能为包庇一个逆臣出卖徐伯伯!” “可若那个逆臣是庆王呢?” 岑雪一刹失声。 那夜在徐家书房,岑元柏一眼从画上认出庆王。区别于平日的尊贵装束,庆王一袭文士袍衫,飘飘然坐于席间,含笑与众人推杯换盏。起初,岑元柏以为是认错,毕竟天下相像的人何其之多。再者,庆王那时候应是在盛京才对,若没记错,那会儿他正养病居家,不见外人,怎么会突然间出现在升州刺史府里? 揣着满腹疑窦,岑元柏离开姑苏,回了盛京。一次偶然,他与庆王聊起此事,说是在一位友人的画作上看见过一位与其酷似之人,不及说完,忽然发现庆王脸色大变。 他是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当然应该知道庆王变脸背后藏有秘密,可是,他没有及时将这一份关系着徐家安危的秘密告知友人。 庆王派出的暗卫像从地狱里赶来的修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杀了与那幅画相关的一切。不久后,升州刺史东窗事发,他金蝉脱壳,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跻身在一群忠臣里,高喊着要彻查叛贼,肃清朝堂。 那个时候,岑元柏在做什么呢? 据说,他赶往姑苏,亲自为徐家人收尸下葬,在寒山寺外的桃花树下长跪不起;据说,他几经辗转,费尽心力,从一名老妇那里寻回徐映白的一点血脉,不惜代价把人带回岑家,亲自教养,视如己出;据说,他为给徐家人报仇雪恨,多次想向朝廷上书请缨,最后总算争取来彻查徐家一案的权利,诛杀了当天夜里作案的一群暴徒…… 他似乎做了一名挚友应做的、能做的一切。可是,最后呢? “最后,他依然是庆王身旁的幕僚,依然在拼尽所有,助庆王夺取皇位,成就大业。”徐正则满眼讽刺,“可分明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灭了徐家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庆王。” 岑雪毛发悚立:“不,不会……” “不会?”徐正则苦笑,眼底冷意不散,瞄向危怀风,“人有千面。阿雪,你眼里的他,与旁人眼里他并不一样。” 危怀风从这句话里听出弦外之音,眉头一锁,知道他是在含沙射影,讥讽当年岑元柏对危家袖手旁观,转头与庆王联姻一事。 “所以,你后来投靠了梁王?”危怀风开口。 “对。”徐正则坦然承认。 那是他从云谷老人那儿游学回来的一个月后。前三年的时光,他借口游学,背地调查徐家及升州刺史谋反一案,开始发现藏匿在那一案背后的蛛丝马迹,并收集线索,窥见了岑元柏虚伪的内心。 梁王似乎是特意在前方等着他的。那个雨夜,他冒雨登门,梁王坐在莺歌燕舞的厅堂里饮酒,看见他来,畅快大笑。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竟然想起了记忆深处的父亲。大概是因为徐映白也是爱笑的人吧。他想。湿漉漉的脚往前一伸,从此踏进了另一滩永不能脱身的泥潭里。 “关于徐家一案的线索,是梁王放给你的吧?” “谁放的不重要。”徐正则眉目不动,“我要的是真相。” “要到真相,然后呢?”危怀风难以苟同,话声不藏批判,“做他的走狗,帮他牟利,替他杀人。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妹你说骗就骗,赵家村里八十多口人你说烧就烧。徐正则,庆王为一己之私灭你全家,你为一雪心头之恨,又杀了多少无辜之人?你与他,不过是一丘之貉。” 徐正则腮帮收紧,脸色阴鸷下来,良久道:“对。” 他应得坦荡,没有一句辩解与开脱;也应得悲切,没有一点可以倾诉的余地。危怀风喉结滚动,几次欲言又止,眼里的恨与鄙薄淡下来,道:“放了伯父,徐家的仇,我们与你一起报。” “徐家因何覆灭,我已说得再清楚不过。我放他,便无法放过我自己。”徐正则眼神坚冷。 危怀风结舌。 “江州城里危机四处,他把阿雪交给你,应该不愿意看见你带着她前来赴险。”徐正则起身,看一眼窗外,“走吧,若是再晚,就来不及了。” 话声甫毕,房门“轰”地被人从外推开,一人声音尖利,得意地传进来。 “已经来不及了——”
第135章 反杀 (三) 三人掉头, 一群佩刀的官差从雅间外冲进来,后面紧跟着一位翠绕珠围、气度雍容的妇人,正是庆王妃。 “我就说向来恭厚的徐公子怎会突然背叛恩师, 与我一起收拾岑家, 原来这背后竟有这么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啊。” 庆王妃谑笑着, 眉眼飞扬, 布着褶皱的眼角溢满看戏一样的畅快与得意。原来, 这世上憎恶岑元柏的并非她一人。原来早在她以前, 就已有人对岑元柏恨之入骨。灭门之仇啊, 那可是蹚黄泉、下地狱都不能泯灭的痛楚,徐正则堂堂男儿,岂能罢休? “你派人跟踪我?”徐正则色变,语气不豫。 “此言差矣, 我是派人保护你。正则——”想是更感两人同仇敌忾,她忽然改换称呼,拉近关系, “今日有我在,岑家的人休想逃走一个。你放心,徐家的那些血债, 我会替你一一讨回来的!” 徐正则不及回答,后方传开一声冷笑。 危怀风转眸, 往窗户底下瞥一眼。不过顿挫功夫,聚茗轩底下的街道上已被官差围得水泄不通,看来,这网是老早便撒下来了。 “徐兄报仇的方式果然不同寻常, 放着正道不走,偏要另辟蹊径, 与仇人的枕边人联手合作,就不怕剑走偏锋,玩火自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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