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则沉默。 岑雪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某一次和徐正则争执的情形,那一次,父亲从很远的南海回来,送给他二人一人一颗拇指大的淡紫色珍珠。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彩色的珍珠,喜欢得不行,让春草做成香囊吊坠,日日佩戴在腰间。 数日以后,她发现徐正则的身上从来不见那颗珍珠的身影,便跑去他屋里询问。徐正则指指案头,原来,那一颗珍贵的珍珠被他放在了读书时抬头便能看见的吊玉架上。 “放在这里做什么?师兄为什么不让人做成吊坠,佩戴在身上?” “男子佩玉,不佩珍珠,阿雪自己戴着便好。” “可我想和师兄一起戴。” 那时候,危怀风刚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她不习惯那样沉闷的孤独,赖着徐正则时,会不自觉地流露出被危怀风宠出来的骄纵。 “谁说男子才能佩玉,女子才能佩珍珠?这世上,凭什么就要规定男子该如何,女子该如何?师兄跟我一样,都是极好看的人,好看的人就可以佩戴好看的珍珠!” 徐正则争不过她,便开始沉默。 她笑,都以为自己赢了,结果第二天,发现徐正则的那一颗珍珠还是躺在他书房里的案头上。他的身上,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一抹淡紫色。 他会沉默,但不代表他的沉默是认同。 便如同现在,他不会反驳她的观点,但也不会认可。 “我知道父亲是为岑家前途考虑,可是获取王爷的恩宠,让岑家平步青云的方式并非只有联姻一种,我能为父亲做的,也不仅仅只是成为一个出嫁的女儿。师兄能做的事,我也可以努力去做。” 良久的僵持后,岑雪打破沉默,声音里透着令人唏嘘的天真与孤勇。她没有去看徐正则,似乎是不再试图通过神色分辨他的内心,很久后,她听见他一如往日作风的淡然回答。 “和离吧,三月之期已到。” 岑雪眼眶酸涩。 徐正则说完,举步往外,消失在春光尽头。
第28章 夺城 (四) 离开官署后, 危怀风派人把崔府抄了。 崔越之出身武城崔氏大族,祖上又有荫封,如今人虽然在偏远的关城, 衣食住行上却并无半点捉襟见肘的寒碜。 偌大的崔府建在西陵城中心上, 同官署就隔着一条大街, 占地十多亩, 整座府邸高墙深院, 六进六开间, 据说是拆了整整三条街的府衙、商铺、民宅, 才圈出这样一大块风水宝地来。 崔越之被杀的消息传开后,崔府是头一个天塌的,往外奔逃的家仆、内眷就像炸开锅的蚂蚁,密密麻麻、跌跌撞撞地从府邸里往外扩散, 看着都令人战栗。 危怀风率人过来时,正碰上崔夫人被一大一小的两个少年拉拽着往马车上走,她似仍然不相信崔越之已丧命, 大喊大叫,不肯登车,也不准许任何一个人离开崔府。 危怀风抬手, 身后的数十名亲信矫健地冲上前,围住了整座府邸, 大门外那一整排还来不及逃命的马车不幸地沦落其中。 “你是何人?!凭什么围我崔府?你可知这是何地?我是何人?!” 崔夫人被那两个少年奋力抱着,泪眼婆娑,胭脂洇花的一张脸皮因愤怒而胀开狰狞的青色。危怀风上前一步,低头凝视着眼前这疯狂又狼狈的妇人, 自报家门。 “我是危怀风,今日来, 为抄你崔府,逐你崔家人,夺你崔家财物。” “你……”崔夫人听得“危怀风”三个字,怒目圆睁,似才从混沌的大梦里惊醒,咬牙切齿,“原来是你!卖国贼危廷的贱种!” 危怀风漠然道:“带走。” 身侧有人冲上来,愤怒地拽走崔夫人,那两名少年似护食的豹子一般,个头稍小的那个一头撞上来人胸腹,大吼道:“不许碰我母亲!” “都滚开!” “滚开!” 四周人影重重,小少年穿着一身已被拽歪的锦衣站在众人面前,目眦尽裂,含着热泪,指控道:“危怀风!你这个叛臣之后!你滥杀朝廷忠良,逆天造反,不得好死!” 危怀风看着眼前的小少年,忽然想起十年前的自己,不知当年自己逃离西陵城时,是否也是这样的狼狈、愤怒以及无助? 他自认不是什么狠戾的人,可是这一刻,他心里竟没有半丝心软和愧怍。 “记着,这是你父亲欠我的。” ※ 离开崔府后,危怀风没有回官署,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西陵城里,待把整座城走完整整一圈后,天刚好黑完,似曾相熟的一切被夜色吞进了角落,他人行在故城,却像是走在久违的梦里。 他并没有打算要去哪儿,但是脚步停下来时,人在记忆里的长平街上,身旁是飞甍翘角,峻宇雕墙,熟悉的门楼大门上挂着的则是一块陌生的牌匾,借着月色,可辨上方写着的“风月园”三个字。 危怀风抬头,一眼又一眼地看着,看了很久后,走上前,手搭在大门门环上,停了一瞬后,猛地推开。 “吱”一声,门开的声音尖锐而漫长,夜风卷着一种难以名状的靡香扑面而来,入目是繁复的曲廊、高耸的歌台、葳蕤的花厅……危怀风默默看着,试图从眼前的一切看出旧日的痕迹,奈何袭来的全是陌生,那种陌生感像是看不见、数不清的针,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一根不落地扎在眼睛里。 危怀风忽然有一种认知:就在刚才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记忆里的家园彻底坍塌了。这一次,是坍塌在眼前。 危氏一族祖籍冀州,很多年前,西羌屡次犯境,危家太祖率兵戍守边疆,为方便起居,便派人在西陵城里修建了一座宅邸。 后来,危廷为先皇拼杀天下,南征北战,四海为家,平定风波后,奉旨定居在了西陵城,带着新婚不久的危夫人入住长平街的这一座宅邸。 危怀风是出生在这座岁月悠久的老宅里的。 那是一个酷暑的午后,危夫人忽然很想念家乡的酸汤牛肉火锅,便趁着危廷外出巡防,偷偷叫下人在庖厨里烧火烹汤。 说是酸汤,然而苗人嗜辣,那看似酸溜溜的红汤锅底里不知泡着多少辣椒。危夫人派人把热腾腾、香喷喷的火锅放在后宅花园里,半锅下肚后,危怀风便被折腾得一个劲往外冲了。 危夫人早年在战场上受过伤,那一胎,本来是不大稳当的,看诊的大夫一直说,生下来的时候怕是会有些吃力。谁知那一天,半锅酸汤下肚以后,不等得信的危廷赶回来,危怀风便已大哭着躺在襁褓里了。 危夫人看着危廷铁青的脸,知道他在忍耐着怒气,躺在床上,故意夸赞说:“小臭崽子挺懂事。” 危廷说:“被你辣的。” “那是酸的。”危夫人看过来,争辩。 “辣的。” “酸的。” “……” 于是那一天,危廷夫妇没有顾得上看刚落地的危怀风究竟模样如何,光顾着就酸汤的滋味是酸是辣,争执了一个下午。 危怀风的模样像危廷,肤色则像危夫人,危廷哄睡危夫人后,走去隔间,揭开襁褓,看见那一张蜜色的小肉脸时,无声笑了。 危家老宅很大,危廷夫妇居住在后宅里的颂园,园里有书斋,有阁楼,有花厅,甚至还有一块栽种着松柏的练武场。五岁以前,危怀风与父母居住在这里,早晨起来,会看见危廷在松柏底下练剑;晌午时,会看见危夫人绕着花厅给郁郁葱葱的花草浇水;入夜后,一家三口坐在厅堂里,吃一大桌丰盛的饭菜,危廷那边的菜品一律清淡素净,危夫人这里的则全是辛辣酸燥。危怀风不挑,便从母亲跟前一样样地吃到父亲跟前。 五岁以后,危怀风开蒙,搬离颂园,开始一个人居住在隔壁的映雪阁里。阁名是危廷取的,取自“囊萤映雪”的典故,危廷希望危怀风能像孙康一样刻苦读书。 危怀风读书非常不错,可是很可惜的,并没有孙康一半刻苦的功夫。夫子每日卯时三刻来,从辰时讲课讲到午时,下午则空出时间给危怀风做功课。危怀风压根不领这份情,午觉一醒来便玩,等玩够了,再赶在危廷下值前溜回映雪阁,用最多一炷香的时间完成夫子布置的功课。 这一天,危廷回来得比预想里略早,危怀风坐在案前,乖乖等候危廷检查功课。危夫人也在,一看那纸上的墨迹,便微微皱了眉头。 危廷看完,不动声色问:“刚写的?” “不是,”危怀风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午觉一醒来便写了。” 危廷不说话。 危夫人板着脸,勾勾手,示意危怀风过来。 危怀风走过去,被危夫人按着脑袋、压着脸贴在功课上一阵摩擦,粘稠的墨迹糊了满脸。 “这是午觉一醒来便写的?你是猪崽子,一睡睡了一整个下午?” 危怀风脑袋里“轰”一声,心知露馅了。 “刚写的?”危廷仪态威严,又问了一次。 危怀风顶着一张大花脸,咽一口唾沫,瓮声说:“是。” 危夫人心里松一口气,偷瞥危廷一眼,便要说些什么,危廷已道:“写得不错,再写三百遍,睡前交给我。” 那一天,危怀风被罚在映雪阁里抄功课,整整一百多字的策论,一抄抄了三百遍。抄完以后,危怀风的手腕已僵得要断掉,捧着一大摞功课交到危廷手里时,手指头都是抖的。 危廷接过来,没有看,放在一旁后,问:“可知为何罚你?” “知道。”危怀风乖乖答,“孩儿不该欺瞒父亲母亲。” “还有呢?” “还有……”危怀风想起被危夫人按在功课上一顿揉搓的情形,尴尬道,“孩儿太蠢了。” 危廷道:“可怕的不是蠢,而是自作聪明。” 危怀风微愣。 灯火里,危廷脸庞静默依旧,然而眼底却有烛火映照出来的温柔,他牵过危怀风的手,走去盆架前,亲手给他洗去手指和脸颊上的墨迹。危怀风歪着头,感受着来自于父亲指腹间粗粝又温柔的擦拭,忍不住撒娇:“阿爹,下次能不能不要再罚三百遍,太多啦。” “不能。” “抄完以后我的手会痛。” “嗯。” “阿爹……” “洗完了。” 危廷松开危怀风,危怀风凑近铜镜看,皱眉头:“没洗干净……” “差不多的。” 危怀风盯着脸颊上残留的淡黑色墨迹,听明白这话背后的意思,扭头道:“阿爹你是不是又笑话我黑?你再这样,我会告诉阿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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