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你都记得?”岑雪抬头看危怀风。 “记得。” “那为何一开始,你假装不认得我?”岑雪问出压在心里多时的疑惑。 危怀风欲言又止,慌促的神情藏在夜色里,调侃道:“你一开口就喊‘大当家’,我岂敢认你?” 岑雪语塞,心知这是被反将一军了,不甘道:“那若是我一开口叫你‘怀风哥哥’,你便会认我了?” “自然。” 岑雪仰起脸:“你越来越小气了。” “……”危怀风咂舌。 二人正聊着,斜前方突然传来“吱”一声,危怀风机警地瞥过去,提了提灯笼,盯住一扇关闭的房门,沉声道:“出来!” 不多时,那扇房门微动,竟真的从里面走出来一抹人影。月光一照,那人牛高马大,方脸浓眉,和危怀风一样,一袭戎装。 “樊参将?”岑雪意外。 樊云兴摸摸鼻子,脸色悻悻的,瓮声道:“你俩怎么来了?” 危怀风不做声,岑雪看一眼他,替他回答道:“回来看看。樊参将这是……” 岑雪看向樊云兴藏在身后的一只手。 樊云兴自知无处可躲,坦白道:“回来拿点东西。”说着,把手里的一物抛向危怀风。危怀风接住,听见樊云兴说:“你娘的。” 危怀风低头,看见掌心里躺着个针脚粗糙的香囊,是危夫人亲手绣的金银花,颜色有些败了,用力一捏,里头鼓囊囊的,传开细微的沙沙声响。危怀风想起来了,是夏天时,危夫人做来防蚊虫的香囊。 “当年有人说这园里闹鬼,崔越之不敢动,所以各处都还是老样子。我大概看了一眼,没少什么东西。不过,原本放在这儿的东西也不多。”樊云兴解释着,走上前来,“你俩……还要再逛逛?” “不逛了。”危怀风忽然道。 “行,”樊云兴往外示意,“那就一块回吧。” ※ 府外停着一辆马车,是岑雪来时乘坐的。 几人走出府门后,岑雪在春草、夏花的搀扶下登车,危怀风转过身,把香囊扔回给樊云兴,道:“你留着吧。” 樊云兴接住那香囊,手里顿时像是握了个烫手山芋,臊着脸塞回来:“你娘的东西,我留着做什么?” 危怀风看来一眼。 樊云兴避开,拍他肩膀:“赶紧上车陪你媳妇儿,我自个走回去就行。” 说完,径自走了。 危怀风目送他寥落的背影,眉睫底下眸光昏暗,耳畔“咯吱”一声,是岑雪推开了车窗,他收回视线,转身登车。 “樊参将怎么不一起上来?” 车厢里有烛灯,危怀风进来后,岑雪一眼便看出他神色有些不对,联想先前在西园里遇见樊云兴的情形,心里划过一丝狐疑。 “臊的。”危怀风言简意赅。 “?” 岑雪不解,想再问些什么,可看危怀风坐下后一言不发,猜测他或许并不想多说,便不再问了。
第30章 秘密 (二) 马车驶回官署时, 夜阑更深,四周黑影重重,全是参天松柏的模糊轮廓。 岑雪看向身旁的人, 眉心微颦。 危怀风靠在车壁上, 头微歪, 眼皮阖着, 脸庞上落着从车窗外漏进来的一片剪影, 阴影压在鼻梁另一侧, 令那高度看起来愈发峻峭。 上车不久后, 他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想来也是,为夺下西陵城,这两天他差不多没合眼,今夜回危家老宅走一圈, 必然又是神伤的,身心俱疲下,睡着很自然。 只是, 岑雪不能让他在这里睡下去。 “怀风哥哥?” 岑雪试探着喊了一声,没有回应,她凑近些, 便想再唤一声,目光倏而停在危怀风静谧的五官上。 他眉骨颇高, 鼻梁又很挺,这样的长相,向来是很有攻击性的,可是现在, 他熟睡着,平日里神光逼人的眼睛闭合, 眉间微蹙,唇瓣起伏分明,令他看起来像是回到了少年时,褪去锋芒,多了一种稚气和茫然。 岑雪想起他孤独地站在长廊尽头的那个背影,原本要提高的声音温柔下来,轻声道:“怀风哥哥。” 危怀风眉睫微动,这一下,竟反而醒了。 他睁开眼睛,眸光里透着几分茫然,辨认出岑雪后,疲惫道:“困。” “回屋睡吧,”岑雪劝道,“在这里休息,不舒服。” 危怀风注视着岑雪,良久道:“好。” 二人下车后,并肩走入官署。 官署里原有一半以上的官员是崔越之提拔上来的,西陵城被夺后,这帮人担心被危怀风报复,铺盖一卷,脚底抹油地溜出了城。林况派人接管了整个衙门,安排岑雪、徐正则一行在客院下榻,危怀风则暂时住在大堂旁的厢房里。 岑雪送危怀风抵达住处,见四下无人,便开口道:“从今日起,我便自己住了。” 危怀风微愣,停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岑雪在说什么。 前半个月,因为要对外人掩饰假夫妻的身份,他二人一直共同居住在一个屋檐底下。现在,西陵城已是囊中物,危怀风不必再用“庆王”的名号虚张声势,自然也就不必再与她对外维持夫妻的形象。 再者,板指算一算的话,三月之期似乎快到了。 危怀风心头微震,朦胧的困意一下散开,像冷不丁有一根刺,在一个人放下防备,打算喘一口气的时候从背脊扎了进来。 “你今夜来找我……”危怀风戛然而止,喉头一滚,吞石头似的,吞咽下岑雪先前掩藏在夜色里的真相,笑了一笑。 岑雪从他的笑声里听出一种恍然和自嘲的意味,心知他已猜出了什么。今夜她去找他,本是要说一说鸳鸯刀以及和离的事,只是在危家老宅那个特定的场景里,倏然如鲠在喉,是以没有提。 但那时不提,不等于以后也不提。 “知道了。”危怀风笑笑,低头看过来,状似洒脱无谓,“你住哪儿?” 岑雪道:“客院。” 危怀风下颔微动,示意道:“送你。” 于是,二人又并肩从大堂里走出来,沿着树影婆娑的走廊往客院里走。官署不算大,从大堂到客院不过是一射远的路,危怀风尚不及从混沌里抽回神,眼一抬,十丈见方的跨院便已在面前了。 院里有灯,一盏是西厢房的,一盏是东厢房的,春草已恭候在东厢房门外。岑雪收住脚步,抬头对危怀风道:“明日见。” 危怀风道:“好梦。” 岑雪点头,也说了一声“好梦”。危怀风目送她走进房里,视线调回来时,落在对面那扇蒙着昏黄烛光的槛窗上。 他知道,那间房里住着的是徐正则。 ※ 次日,岑雪在客院厅堂里与徐正则对弈。 晨辉耀眼,透过茂密的树叶,洒入开阔的厅堂,微风里偶尔飘来几瓣粉白色的落花。徐正则仍旧是一袭白衣,束发用的发带也是雪白色的,他肤色也白皙,整个人被阳光照着,散发出一种不真切的俊美。 “你还没有跟他提和离的事。”徐正则放落一枚黑子。 岑雪分辨着漆盘上激烈的战局,摩挲手里的白棋,道:“我会提的。” 徐正则道:“可有想好如何向师父交代?” “没有。”岑雪不假思索,坦率里透着几分任性。 徐正则看她一眼,不再多言什么,转开话题:“半个月前,王爷已放弃攻打郢州,如今驻扎在江州,看情形,是打算休整一段时日了。” “郢州有长江做天堑,本便不易攻占。”岑雪颔首落子,“王爷起兵至今不过半年,便已占据庐陵、临川、建安等郡,声势浩大,兵肥马壮,夺得天下是迟早的事,不必急于一时。” “王爷未必认为,他如今是兵肥马壮。” 岑雪沉默,知道徐正则说这一句的意图是什么,想起自己当初离开丹阳城,不顾危险前往危家寨的目的,解释道:“他昨日很累,今日睡醒后,会向我兑现承诺的。” 徐正则道:“你很信任他。” “他没有骗过我。” 徐正则不言,专心下棋,这一局,照样是赢的,可是并没有多少取胜的欢喜。 春草从外进来,禀报道:“姑娘,公子。奴婢瞧见危大当家朝着这边来了。” 岑雪点头,道:“备茶吧。” 徐正则看着眼前的棋局,沉默一会儿后,才起身走至座椅前。不多时,厅堂外人影晃动,来人果然是危怀风。 和昨日一样,他银冠束发,一身戎装,肤色黑亮,眉目间有一股锐利的英气。看见案台上的棋盘,他目光微动,笑着开场:“二位好雅兴。” “日常切磋。”徐正则拱手,见礼后,温声道,“三月未见,师妹棋艺精湛依旧。” 危怀风回以一礼,听见岑雪尴尬道:“……我都输了。” 徐正则道:“切磋而已,你我的棋局不必分出胜负。” 岑雪不再说什么,危怀风唇角挑着,始终噙着一抹似有又无的微笑,听他师兄妹二人说完后,就近落座。 春草送上茶来,三人相对而坐,气氛忽然有一些僵凝,最后是徐正则先打破沉默:“师妹顽皮,为替家师完成使命,不顾阻拦,执意要造访危家寨。这些时日,承蒙危大当家看顾,让她得以平安无虞,若是她先前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的地方,还望大当家海涵。” “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危怀风眼盯着徐正则,道,“我也不是第一次看顾她。” 徐正则听出话里的锋芒,挑唇一笑:“那便好,大当家是师妹故友,与徐某也算是神交多年,既然都是故人,徐某便不多说客套话了。” 危怀风不语。 “危大当家的和离书,准备好了吗?” “师兄?”岑雪讶然。 厅堂里,徐正则、危怀风二人目光相对,暗流激涌,危怀风失笑道:“徐公子今日请我来,是来催和离的?” “师妹是家师唯一的女儿,与庆王世子定有婚约,先前与大当家假成婚,乃是形势所迫,各取所图,大当家应当知晓。” “是。”危怀风坦然应道,“所以何时离、怎么离,该是我二人的私事。‘假成亲’而已,徐公子不会真拿自己当大舅子了吧?” 徐正则被这一句“大舅子”反诘得脸色窘迫,他看着危怀风,确信此人的眼里藏着敌意,然而他偏偏微笑着,那神态里,有一种桀骜的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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