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囚室里,危怀风自称是为躲避杀身之祸而逃来夜郎,可是在两人的交谈中,他关心的根本不是如何安身,而是禁地里究竟是什么情况。 今日的举动就更明显,要不是另有所图,他为何要冒着死亡的风险闯入禁地? 危怀风看着别处,厚着脸皮搪塞:“那天在禁地外救你,我丢了一个香囊,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后来我回去找,怎么都找不到,就想着会不会是被蛊王叼走了,所以冒险进去看了看。” “蛊王又不是猫不是狼不是狗,叼你的香囊做什么?” “我又没见过,怎么知道蛊王不是猫,不是狼,不是狗。”危怀风重复这一句,笑笑,唇角那一点笑痕一闪而没,平添几分痞气风流。 仰曼莎脸颊发热,转开眼:“我不是三岁小儿,你休要拿这些话来唬我!” 危怀风本来都准备掏出香囊来“作证”了,听得这句,便知仰曼莎这一关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念头一转,反客为主:“当年你从禁地救回云桑时,她已被蛊王攻击,奄奄一息了吧?” 仰曼莎变色:“谁告诉你的?” “没谁告诉我,猜的。”危怀风见她上钩,心里暗松口气,接着道,“当年她误闯禁地,被蛊王追杀,重伤以后,是你救了她,并给她下了忘忧蛊。可对?” “我没有救她,也没有给她下蛊,我从禁地找到她时,她躺在树林里,除有一些外伤以外,并无性命之虞。” “可她性命无虞,并非是被蛊王喜爱,你为何要对外撒谎?” 仰曼莎眼神渐厉,沉吟少顷后,道:“今日,是云桑带你们进去的?” 危怀风不说话。 仰曼莎便知猜对,想起那个没一天肯安分下来的小丫头,心里五味杂陈。早在两年前,她便已发现云桑对月亮山禁地兴趣甚浓,有一段时间,还特意借着请教鞭法的由头来黏她。原来,是早便打着要进禁地里一探究竟的主意了。 “当年她误闯禁地,乃是被我姑姑所救,姑姑念在她年纪尚小,若是记得被蛊王攻击的画面,恐会被心魔纠缠,便给她下了忘忧蛊,让她忘掉那一段可怕的记忆。这件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国相也一直知道,她若想查明真相,来问我们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救她的人是国主?”危怀风意外,想起云桑说的在古墓尽头朝她走来的那个人影,神思微震。 “没错。” “那为何要对外宣称人是你救的?” “那日姑姑在山谷里祭奠爷爷,不想被人叨扰,也懒得去应付国相一家,便叫我出面解决,有什么问题吗?” “那日你也在禁地里?” “不在,姑姑救人以后,把人放在树旁,在四周设了结界,我进去领人时,一切无恙。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仰曼莎不解,明明是极简单的一件事,何至于让云桑耿耿于怀那么多年。危怀风这些人也是,明明知道那是外人不能擅闯的禁地,还要陪着那臭丫头胡闹。 危怀风微微皱眉,看仰曼莎的反应,不像是在撒谎,莫非她并不知道云桑不仅仅是误闯禁地,还闯入了一座藏于树下的古墓?还是说,她根本连古墓一事都不知? “是还有一个问题想问。”危怀风环胸靠在廊柱上,道,“听说贵国王族时兴树葬,不立碑,不砌坟,不修墓,国主在祭奠时,是如何分辨哪一棵古树是老国主陛下的?莫非为了方便区分,树底下其实藏有墓穴?” “没有。”仰曼莎直截了当,眼神明净,“王族入土,无论身份尊卑,只有一方由生命树做成的棺椁。姑姑能够认出爷爷,是因为爷爷入葬后的树是她亲手所植。” 危怀风了然,便要再说些什么,一名侍卫从前方匆匆赶来,禀告道:“殿下,国相来了!” “国相?他来做什么?!” 这几日,国相桑乌一直待在王宫里,帮着外出的国主处理政务,连前来认亲的危怀风都没理会,怎么突然造访行宫? “说是在禁地外抓到了贼人,与……与殿下的客人有关,要请殿下定夺!” 仰曼莎眼神一变,转头去看危怀风,后者想起滞留在禁地里的徐正则、云桑二人,也微微变了脸色。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目送危怀风、岑雪离开以后,云桑蹲在地洞入口,想要趁着鬼蔓藤被斩杀的时机入内一探,结果人不及跳下去,胳膊便被徐正则拎鸡崽似的拽了起来。 “疼!” 云桑想不到徐正则看着文质彬彬一个人,攥起人来手劲倒是大,小脸都皱了。徐正则是心急,怕她下去遭遇什么不测,没承想竟弄疼她,松开些力道,大手却不放。 “先回去,此地不宜久留。” 云桑被徐正则拽着往外走,因力道不再那么大,便更像是拉着她。云桑心头一动,安分下来,用小手去够他的大手。徐正则猝不及防,本能要躲避,反被那只柔软的小手牢牢握住。 “你不是要拉我吗?”云桑一脸天真。 徐正则欲言又止,手指缝被少女的指尖挤开,十指相扣。这一次的触感,不再是微凉的,掌心相贴,烫人不已。 两人便这么手拉着手,原路走回禁地入口,甫一离开那块刻着“禁地”标识的石碑,两侧树丛里冲出来一群人影。 徐正则把云桑拉至胸前,展眼一看,来的是一群侍卫装扮的人,当首的则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身着高领对襟长衣,外罩大花披肩,头戴锦鸡鱼尾帽,一副威武肃穆的脸孔,不知是何许人物。 云桑扑在徐正则胸口,扭头一看,喊道:“爹爹!” 众人听得这声,皆是一惊,徐正则更是始料未及,呆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正琢磨着如何应对,不曾想对方开口便是一句极冷漠而威严的话。 “拿下。” 这一声命令下达后,不止徐正则,云桑也呆住了,奓毛似的嚷着“爹爹你做什么”,然而那中年男人只是视若无睹,勒令侍卫拿人。 至于罪名,自然是擅闯夜郎禁地了。 原来,在宫里代替国主日理万机的国相桑乌今日突然有空,抽闲来了一趟别庄,本是打算会一会那位传说里的外甥,谁知竟被告知危怀风一行及云桑全都不在庄里。 因为有云桑八岁那年误入禁地的教训在前,桑乌格外敏感,待派人在山里找寻无果后,立刻领着家丁赶来禁地外侦查,等不多时,果然看见云桑与一男子举止亲昵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不久前,云桑离开王都,四处寻找心仪的郎君,并在数日前带回来了一个中原男人,这件事,桑乌是知道的。他承诺过,只要她能在十五岁生辰前找到心仪的爱人,他可以不送她去做圣女,至于那人是什么身份、地位,他没有要求,是以当听说云桑领着一个中原男人回来时,他并没有异议,反而默许了两人的交往。谁知道,来的这个中原男人竟然会是危怀风的朋友。 念及那个所谓的“外甥”,桑乌的脸沉下来,盯着眼前一身白衣的俊美男子,道:“你就是徐玉?” “是。”男子不卑不亢。 桑乌愈发看不顺眼:“从今日起,你与我女儿一刀两断,待我处理完家事后,你立刻滚出王都。” “爹爹?!”云桑错愕不已。 桑乌一招手,下令亲卫把二人收押起来,又有一人走至桑乌身旁,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话。桑乌眉间沟壑愈深,掉头赶往主峰。 于是,当仰曼莎与危怀风前后赶到行宫外时,看见的便是一大群来势汹汹的人,徐正则、云桑俱被扣押着,桑乌站在其中,不怒而威,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模样。 “国相大人,你这是何意?”仰曼莎环视众人一眼,率先开口。 桑乌仍是那副威严做派,应道:“听闻殿下府上进了贼人,臣特来擒拿。” “贼人?”仰曼莎语气也半点不客气,“我看你派人绑着的,一个是你的女儿,一个是你的准女婿。怎么,国相大人今日是在抓家贼么?” “殿下误会了,被绑的那个中原男人,与臣半点关系没有。不过,‘抓家贼’倒是说的不错,臣今日来抓的,的确是个家贼。”桑乌漠然说完,目光越过仰曼莎,落至一高大英俊的青年身上。 但见其身形挺拔,眉目轮廓深邃,里面长着双亮似星辰的琥珀色眼睛,鼻梁高挺,唇瓣薄红,肤色则是一种细腻野性的深蜜色,与那人一般无二。 桑乌看在眼里,藏在心里的刺越发尖利,冷然道:“危怀风,你无视你母亲叛族之罪,假借认亲的由头混入王都,再利用我的女儿擅闯禁地,你可知罪?” 话声落地,在场众人皆是变色,危怀风迎着桑乌锋利的注视,尽管震愕,然仍是尽量保持冷静,笑一笑道:“舅舅好眼力,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 桑乌脸色更冷:“少来这里胡乱攀亲,你母亲当年背叛夜郎族规,不顾家门名声,执意要与汉人生下你这个孽种!我不杀你,已是开恩,别指望我会认你这个祸害!” 饶是危怀风心眼大,听及“孽种”、“祸害”,也脸色发青,不解桑乌为何会对母亲抱有这样大的偏见和敌意。 “桑乌,他再怎么说也是昔日圣女的唯一血脉,圣女于我姑姑有恩,你说话别太过分了!”仰曼莎听不下去,出言呵斥。 桑乌分毫不惧,依旧板着个脸:“是他恬不知耻,要登门来与我相认,我所说不过是肺腑之言,便是难听,也是他自取其辱!” “你!” 仰曼莎说不过,侧目看危怀风,后者阴沉着脸,隐忍不发,桑乌在这时下令道:“来人,给我把这孽障拿下!” “慢着!”仰曼莎喝止相府的侍卫,越看越气愤不解,肃然道,“他是我的客人,我看谁人敢动!” “殿下,你莫不是忘了,他不只是我桑乌家的孽种,还是私闯禁地,惊扰王族先灵的狂贼!你难道要忤逆先灵,袒护一个居心叵测的外贼吗?!”桑乌厉喝,态度竟是比仰曼莎还要强硬。 仰曼莎怒极反笑:“袒护外贼?那我倒想知道,国相的千金又是怎么出现在禁地里的!你口口声声说她是被挟持,可照我看,若是没有她从中帮助,这世上没有一个汉人敢闯入禁地吧?!” 桑乌一震,不及反诘,云桑在侍卫的扣押下挣扎着叫道:“王女殿下说得对!我没有被挟持,是我要带他们进去玩的!爹爹,你莫要乱抓人了!” 云桑在这时候嚷叫起来,倒不是要替危怀风分辨,而是考虑到徐正则与他是同一行人,倘若父亲要惩处,徐正则恐怕也难逃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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