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樊云兴与三叔林况为父亲、母亲料理完了后事,来看他时,挠他的头,说:“十一岁大的娃,不小了,危家以后的重任,全压在你一人身上,你要振作起来,有点你爹的模样!” 他坐在大火后的那片废墟前,也像今日一样,漠着脸,不肯说话。林况用折扇拍一拍樊云兴的手,数落他说:“十一岁大的娃也是娃,娃难受了,你就让他哭一哭,莫要吓唬他!” 可是他也不哭,他就是整日地坐在那片废墟前,再后来,崔越之走马上任,西陵城里风向大转,他连那个又大又空的家都没有了。 崔越之公报私仇,指控父亲生前贪赃枉法、勾结外贼,他从昔日的战神之子,变成了任人宰割、受尽屈辱的丧家犬。官差冲进危宅来抄家的那一天,他忍无可忍,在盛怒中失手杀死了一名官差,樊云兴、林况二人连夜把他送出城外。 在逃离西陵城的那辆马车里,他凝望着在黑夜里一点点消失的城楼轮廓,泪水糊了满脸。 那是父母去后,他第一次哭,第一次旁若无人地哽咽抽泣,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失去父母庇佑的无助与绝望,第一次真切地认识到,他是真的没有了家,变成一个孤儿了。 世人皆说,母亲是因为对父亲用情太深,所以才要自焚殉情。他也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来接受这个理由,让被母亲抛弃的自己显得没有那么狼狈。 每年清明,以及父母的祭日,他会在香炉里点燃三炷香,祝他们在那边白头偕老,要是可以,多生一两个弟弟妹妹也无妨。他在后来的十年里,慢慢地接受母亲的抉择,接受自己成为孤儿的事实。可是,又在后来的某一天里,他发现自己挣扎着熬过来的那十年,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恨吗? 危怀风想,他是该恨,必须要恨的。 可是,当那个在记忆里连着彩色霓虹一并坍塌的母亲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不再是幻象,不再是梦境,而是切切实实的母亲时,他所有的恨都堵在了胸口,梗在了喉咙。 曙光从天窗外照射进来,光辉一束接着一束,落在阴暗的牢房里,危怀风眼眶蓄满热泪,仰高头看着面前的女人,终究没能把那一声恨说出口。 “果然还是猜出来了,”摘下面具后,木莎微微一笑,语气里是苦涩与自豪,“不愧是我儿,很聪明啊。” 危怀风没法接这一句话,如果可以,他宁可自己猜不出来。 “也是,墓室外是蛊王与鬼蔓藤,墓室里是我用血喂养的墓灵蛊,若非是你,又怎么能走到那儿。”木莎仍是笑着,只是笑里多了许多的惭怍与自嘲,她没有再看危怀风,垂着眼,与他解释,“石棺里装着的是你父亲出征前所穿的战甲,佩剑是皓月剑。襄王死后,那一身战甲与宝剑被故人送回危府,作为遗物,它们本该代替你父亲与你相伴,是我出于私心,把它们据为己有,藏入了地底,对不住。” 危怀风想起先前看见的那一座合葬墓,想起那战甲与佩剑旁的空位,心里更如刀割。 木莎见他又开始沉默,苦笑:“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危廷人冷,发脾气时,总是爱把人晾在一旁,冷着张脸不肯说话。危怀风长相像他,生气不说话时,便更像了。 危怀风移开眼,似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哑声道:“把人放了。” “什么人?”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人。” “哦,徐氏兄妹。”木莎想起被关押在另一处的一对年轻男女,微笑道,“可那个女孩,不是应该叫‘岑雪’吗?我记得你那时候特别喜欢她,总是叫她‘小雪团’。” “我爱怎么叫她与你没关系,”危怀风打断她的叙旧,漠然道,“把人放了。” “放心,你的朋友,我都不会为难,时候到了,我自然会放的。”木莎承诺完,观察着危怀风的反应,试探道,“我听说,你先前与她成亲了?” 危怀风眼神一变,掀眼看过来,转瞬后,扯开一抹会意的冷笑。 难怪,难怪这十年来,那人一直陪伴在他身旁,即便顶着老光棍的臭名号也不肯成家……难怪当初决定来夜郎寻找宝藏时,他第一反应便是阻止。 原来,被当做小丑欺瞒了十年的人,只有他罢了。 木莎知道他已猜中,解释道:“你不必怪他,当初是我要求他为我保密。至于为何要这么做,我会原原本本、从头到尾告诉你的。” “那是你的事,不必告诉我。”危怀风闭上眼,一脸冷漠。 “不,你会听的。”木莎说道,“那是你父亲离开我们的原因,是你这些年来一直想要查明的真相,你会听的。” ※ 岑雪是被从天窗外射进来的一束曙光弄醒的,醒来时,才恍然发现自己已被关押入了夜郎王都的天牢,周身是高砌的石墙,身下是堆积的稻草,空气里弥散着一大股阴冷的腐朽气味。 想起昨天在古墓里发生的事,岑雪无暇计较身陷囹圄后的狼狈,挪身至铁栏杆前,试图呼唤另一侧的人。 “师兄?” “在。” 身侧很快传来徐正则的回应,听声音,很是清明,不知是醒了有一会儿,还是压根一宿就没休息。岑雪低声道:“你可看见怀风哥哥了?” “他不在这儿,应该是被国主带走了。”徐正则回答完,接着问道,“云桑可在你那儿?” “不在。”岑雪听他问起云桑,莫名有一些欣慰,而后又是怅然,“她被关在了尽头的牢房里,不知是否与国相谋逆一案有关。” 隔壁沉默少顷,才说道:“国相谋逆,相关涉案者已被扣押至天牢最底层,她与我们同被关押在这一层,应是无碍。” 昨天夜里,徐正则一宿没合眼,走神时,听见两个巡逻的狱卒在聊国相联合格廖一族谋逆一案,原本说的是苗语,他花了些钱打点,便获悉了案件的最新进展。 包括天桑在内的一众相府家眷俱被关押于天牢底层,云桑算是唯一的意外,因为案发时她并不在场。 “古墓里的事,师兄也猜到了吧?”耳闻云桑应无大碍后,岑雪想起昨天夜里发现的惊天秘密,内心仍是难以平静。 “嗯。”徐正则应声,声音里同样难藏惊愕。 岑雪问道:“当年西羌一役,是否另有隐情?” 这个问题,她先前在格秀家里问过,那时危怀风因为疟疾卧床养病,被问起这件事时,并没有回答,只是疑惑她为何会产生这样的疑问。 她说危廷战功彪炳,乃是百年难遇的将才,不可能在短短一个月内全军覆没。危夫人选择在其头七那晚火烧灵堂,便更是疑点重重,与其说是殉情,不如说是在警告些什么。 现在,危夫人纵火自焚一案真相大白,既非是殉情,也不仅仅是警告,她假死以后杀回夜郎,不惜一切夺下王位,这背后的缘由,必然与危廷、与当年的那一场败仗相关。 “当年,大邺民康物阜,四方早已再无战事,先皇突然下诏,要危廷率领铁甲军攻打西羌,夺回前朝丢失的城池,并指定襄王督军,是打算借危廷为襄王建立战功,以便他日后入主东宫,可对?” 岑雪说起自己的猜测,不久后,那边传来确切的回答:“对。” 岑雪接着说道:“那一年,先皇膝下共有成人的皇子六位,封王的有庆、梁、宣、岐、襄五位,襄王是年纪最小、势力最弱,但是最仁德、最敏慧、最为先皇看重的一位。另外四位里,以荣贵妃所出的庆王为尊,其胸有沟壑,心怀雄才,世人原本以为,能够夺下储君之位的,非庆王莫属。” “对。” “可是庆王虽雄,在军中却并无一棋半子;势力虽广,却并不为先皇器重。危廷与襄王率领铁甲军出征以后,朝中四处是关于襄王与危廷结盟,先皇要让襄王入主东宫的传言。可是,就在传言散播得最为汹涌的时候,传来了襄王与危廷的死讯。” “你想说什么?”徐正则打断岑雪的叙述,沉声道。 岑雪胸口酸涩,声音微微发颤:“怀风哥哥曾与我说,他不能效忠庆王,是因为庆王与他父亲的死有关。” 地牢里一刹间鸦雀无声,潮湿的空气像是凝固,良久以后,徐正则才打破沉默:“你是想说,当年是因为王爷从中作梗,所以才让西羌一役大败,危廷、襄王皆身死其中?” “我不知道。”岑雪黯然。 如果是,那么庆王要谋害襄王与危廷,身为其左膀右臂的父亲究竟知不知道?危家覆灭后,父亲在第一时间做出与其割袍的狠绝决定,转头与庆王结下秦晋之约,究竟是率性而为,还是早有预谋?如果是,那么,与危廷身死相关的人是不是不仅仅是庆王一个,父亲也参与其中?如果是,那么,她与危怀风之间相隔的便不再是什么个人的抉择,而是不能抉择的、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 岑雪深吸一气,竭力克制着内心的不安与痛楚,听得徐正则在一旁说道:“当年,危廷向西羌开战以后,西羌军中突然传开一则消息,说是只要能拿下襄王的首级,便可获得一万两黄金。” 岑雪一震。 “开战不到半个月,铁甲军里的重要军情被泄,三捷关失守,危廷丢了龙涸城。积石山一战中,铁甲军主力被围,羌人疯狂呼喊‘万两黄金’口号,势必要取襄王项上人头。危廷在突围时与襄王互换衣冠,率领三百精骑从山脚驰出,引走数以万计的羌人。襄王由主力军护送,从反方向抄积石山小径突破敌军,撤回西陵城。” 岑雪皱眉:“可是后来,襄王死了。” “对,”徐正则说道,“因为襄王撤走以后,在前往西陵城的途中,发现天岩县被袭。” 西陵城占地数百里,界内有兆丰、普安、天岩等众多县城,其中天岩与西羌交界,乃是战乱时最容易被偷袭的关城。 那一战,羌人对危廷的布防了如指掌,先是在积石山成功围困铁甲军主力,后是派人分三路偷袭普安、天岩、百丰三县。其中,以天岩县最为凶险。 “襄王在撤往西陵城的途中,被一批人拦在了荒山里。那些人,是从天岩县里逃出来的难民。城门被破以后,羌人在城里烧杀抢掠,奸/□□女,县尹以性命相护,才放走一百多名无辜妇孺。那些人并不认识襄王,也没见过危廷的真容,但是他们认识铁甲军的战旗,知道危廷的铁甲衣、皓月剑。看见襄王以后,他们伏跪在地,高声呼喊战神,恳求襄王率军杀入城中,拯救他们的亲人。”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92 首页 上一页 69 70 71 72 73 7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