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襄王不是危廷。” 若是岑雪没有记错,那一年襄王不过十九岁,他的母亲本是先皇年少时的青梅,可惜因家族获罪,入宫以后,只能做位份低微的才人。襄王自幼长于内庭,没少被人欺辱,身体也不算康健,可是多年的折辱与病痛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孤僻、偏执的痕迹,反而把他打磨得极为和善、温柔。 岑雪以前听人说,庆王是先皇众多皇子里最有雄才大略的人,可以杀伐果决,开疆扩土。襄王则是另一个极端。他是盛京城里最才华斐然、雅正端方的存在,他心怀天下,施仁布恩,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仁德的上位者,但并不一定能在城墙下驰骋杀敌,勇冠三军。 “没错。”徐正则接话道,“襄王不是危廷,不是战神,不是可以在战乱中拯救苍生的那个人,可是,他还是去了。” 岑雪沉默。 “护送的校尉劝他先行回城,待入城以后,再派援军前往救援,可是襄王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城里的百姓在羌人的刀枪下蒙难,不能在被妇孺跪拜求救时掉头而走,不能辱没了当时所穿的那一身战甲,不能让那一刻在关外与敌军奋战的危廷蒙羞。所以,襄王去了。后来,天岩县大捷,羌人被驱赶出城,襄王重伤不治,数日后,死讯传回了盛京城。” 徐正则说完,向来淡然的语气里藏着一种惘然与敬意,略微停顿后,才接着道:“半个月后,危廷的尸身被铁甲军部下寻回,人死于积石山悬崖下,身中八十三箭,体无完肤。” 岑雪久久静默,再开口时,情绪难掩不忿:“究竟是谁散播了取襄王首级可获一万黄金的消息?又究竟是谁泄露了铁甲军里的军情?!” “朝中有人检举,说是危廷早与羌人蓄谋,不想在那一战中取胜。积石山一战,不过是自导自演,咎由自取。” “不可能!”岑雪毅然反驳。 徐正则微笑:“你心里既然已有答案,又何必再问?” 岑雪胸脯起伏,压在心里的那个答案似一根尖刺,刺得她声音发抖:“所以,是庆王?!” 徐正则仍是笑,笑容悲切凄凉:“朝局诡谲,各方势力虎视眈眈,西羌一役一旦大捷,襄王便可凭借彪炳战功入主东宫,谁人甘愿?想要那一仗大败的人太多了。或许是庆王,或许是梁王,或许是宣王、岐王……又或许,都是呢?”
第62章 真相 (二) “陛下, 人带来了。” 扈从格鲁行礼后,危怀风抬头,看见禁地入口的树影里站着一人, 身着一袭紫黑色彩绣苗服, 头戴银冠, 上半张脸藏在蝶翅形状的面具底下, 眼瞳是与他一样的琥珀色, 正是木莎。 夜风袭人, 木莎身上的银饰发出泠然声响, 她微微抬手,屏退那名叫“格鲁”的扈从,对危怀风说道:“跟我来吧。” 相较白日,入夜后的禁地里更有一种与死亡相契的岑寂, 脚下是及膝长的荒草,树丛里盘旋着“弟不怪”的悲戚惨叫。 “你是什么时候猜出我身份的?”木莎走在前方,忽然开口。 “半个月前。”危怀风的态度仍然冷淡。 “你们第一次闯入禁地, 被鬼蔓藤所伤的时候?”木莎不以为意,提起半月前发生的事,那次岑雪中毒, 危怀风抱着她赶往行宫找仰曼莎施救,这不是什么秘密, 派人一打听便知道了。 鬼蔓藤与蛊王、墓灵蛊一样,都是认主的生灵,藏有剧毒,可以在一日内取人性命, 那次危怀风也受了皮外伤,可是并没有中毒的症状。 危怀风没否认, 木莎便知猜对,笑一笑,说道:“所以后来,你骗那三人说找到了对付鬼蔓藤的方法,决定再入禁地。其实你根本没什么办法,只是发现了鬼蔓藤不会主动攻击你,而从根部斩断藤蔓,可以让鬼蔓藤枯败半日。” “你要与我聊的,便是这些?” “当然不是。” 木莎苦笑,走至墓园另一片树林,这里视野开阔,树木葱郁而不密集,耸立在二人前方的是一棵参天古松,树干高耸,松针葳蕤,看树龄,约莫有四十年,正是与木莎相等的年纪。 “这是我的生命树。”打开机关后,木莎介绍道。 “猜到了。” 危怀风语气淡漠,收回看树的视线。那树干上刻着许多陈旧的划痕,危怀风当时一眼便认了出来,是年少时量身高留下的。以前在危家就这样,她老爱把他按在一棵松树前量身高,结果人长得还没树快,吓得他以为自己变短了,跑去找危廷哭诉。危廷也不解释,大概是要替她遮掩,看他哭得狠了,才安慰地揉一把他的头,笑说:“既知已变短,便更该与为父一起早起,勤奋练功了。” 念及此,危怀风百感交集,收回思绪,走入古墓。 与上次截然不同,这一次,危怀风可以说是如入无人之境,全程没有遇见任何阻碍。抵达底层的方形墓室后,木莎点燃石柱上的灯盏,危怀风抬头,摆放在前方的石棺再次映入眼底,棺盖已合上,威武肃穆,静默庄严。 危怀风想起里面的那一身战甲及佩剑,危廷的音容笑貌似一缕烟,从眼前飘然掠过,他心如刀割,移开了目光。 木莎走上中央台阶,在石棺后的墙壁上一按,暗格启动,石块垒砌的墙面从五尺高的地方往上升起,乍现四格空位,其中两格里已摆放着物件,光泽流转,像是陪葬品。 “听说这些年,你一直在查你父亲战败的原因?” “嗯。” “查清楚了吗?” “没有。” “来吧,”木莎盯着暗格里的两样物件,声音出奇平静,“答案就在这儿。” 危怀风抬眼,沉默片刻后,举步走来。火光一映,照亮暗格里的物件,竟是两块玉佩。玉佩俱是上等的成色,一块是和田黄玉,一块是岫岩青玉,玉面上皆雕刻着麒麟图。麒麟,在大邺乃是皇室的象征,这两块玉佩,显然是象征皇家人身份的贴身信物。 危怀风屏息,逐一翻开两块玉佩,赫然见玉佩背面各写着“宣”、“岐”二字。 “是他们?”危怀风沉眼,略为意外。 木莎眼底无波,说道:“已经伏诛的,是他们。” 危怀风一震。 “五年前,宣王奉命前往衢州查办坊间走私官盐一案,下榻驿馆时,被我埋伏在房中的杀手所杀;三年前,我把一名善于下蛊的苗女送入岐王府,一日酣醉后,岐王暴毙于卧榻之上。去年年底,我派人把他们当年勾结羌人,谋害襄王与你父亲一案的所有罪证收集齐全,提交入京,那人才刚面圣,梁王后脚率兵冲入宫中,弑君篡位。一个月后,庆王在封地谋反。” 木莎说完,墓室里犹如被严冬朔风灌注,危怀风彻骨冰凉,沉声道:“一共四个?” “对,一共四个。” 危怀风目眦尽裂。 十二岁那年,一次偶然,危怀风从醉后的樊云兴口里问出当年西羌一役的内情,发现那一场惨绝人寰的败仗背后果然另藏玄机。 为查明父亲惨败的真相,还危家与铁甲军一个公道,这些年来,他一直不肯离开西陵城,一次次重走父亲当年的足迹,不惜与羌人打交道,试图问出那一战里隐藏的秘密。 樊云兴、林况二人知道这些事情后,于心不忍,向他透露了他们知晓的全部,可是那些只言片语,依旧不能拼凑出完整的事实。 危怀风原以为,就算再怎么残酷,凶手无外乎是夺位的那几人之一,要么是最有威望的庆王,要么是最有野心的梁王,又或者是投机取巧的宣王、岐王……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这四个向来水火不容的人,会突然抛开所有的恩怨,组成一个空前团结的联盟,为的,只是提防一个势力最薄弱的人拿下储君之位。 勾结外贼,走漏军情,坑害数以万计的朝廷将士,谋杀皇嗣,事后再栽赃陷害忠良……为的,只是守住一个不一定会被人占领的储君之位。 危怀风感觉肺腑里有一大把火在燃烧,那把火比当年母亲放在灵堂里的更狠更烈,烧得他七窍生烟,恨不欲生。 “当年你父亲出征前,便已想过那会是他此生所历最凶险、最悲哀的一战,只是他决计想不到的是,他要对付的不仅仅是羌人的铁蹄,还有身后的四位亲王。开战初期,战况一切顺利,你父亲凭借多年的经验,成功攻下龙涸城,与襄王入主城中,商讨下一步的攻城计划。结果就在向平沼城起兵的那天,后方突然失守,数以万计的羌人骑兵从积石山南北两侧攻入,切断了铁甲军后方的补给,又顺势攻破三捷关,打算偷袭西陵城。那时你父亲才知道,早在开战以前,西陵城沿三捷关、积石山一带数以百里的行军舆图皆已被盗,羌人早便对铁甲军的布防位置了如指掌,先前溃败,不过是为把他与襄王引入龙涸城中。 “你父亲知道,那一战,有太多的人不愿意看见他与襄王取胜,他想过军中会有奸细,想过羌人会有阴谋,但他没想过,那些人会为了达成目的,把关系着西陵城数十万百姓安危的舆图交入羌人手中。后方沦陷后,西陵城岌岌可危,而他与襄王及主力军被围困在龙涸城里,对关城的危情束手无策。羌人又在那时传开流言,说是斩获襄王首级,可领赏黄金一万两,于是羌军士气大振,更把龙涸城围如铁壁,势必要把你父亲与襄王斩杀于城中。 “你父亲心知中计,在与襄王禀明异变后,决意撤军。那天凌晨,他把铁甲军主力一分为八,另派七名虎将假扮成襄王,先后领兵从龙涸城各城门驰出,由他率领剩余的五千人马,亲自护送襄王突围。包围在城外的羌人原本不知孰真孰假,分散追击,看见你父亲后,很快反应过来与他在一起的必是真襄王,集结兵力把你父亲与襄王拦截在积石山下。与此同时,另外的七支队伍成功杀回三捷关。” 危怀风眼眦含泪,道:“他与襄王以身做饵,故布迷阵,引开羌人主力,助另外七支铁甲军杀回关隘,阻击羌人入侵西陵城。” 木莎微微一笑,泪盈于睫:“对。” 那是龙涸城被围的第三天,关于斩杀襄王首级可获一万黄金的流言在城外疯传,危廷枯坐房中,盯着布防图上的西陵城,愁眉不展。 房外忽有侍卫禀告,进来的是一位玉簪狐裘、修眉俊眼的少年,不及弱冠,风清骨秀,仪表端方。 “襄王。”危廷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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