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则点头,待马车来后,先护着岑雪登车,并道:“城外已有战事,出城以后,或许会碰上危怀风的人,若是被拦,你我随机应变,不必拘泥。” 岑雪神色微变,念及危怀风,点头应下。 冬日昼短,岑家马车从南城门驶出时,压在城头的阴云更厚了一层,天光晦暗,严风吹卷着凋敝的山峦,在夜幕里散开一片灰影。 岑雪与徐正则坐在车里,行至城外荒坡,果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杀伐声,想是史云杰埋伏在山里的一批人正在与危怀风的人马厮杀。 岑雪脸色凝重,便在思忖,在前方开路的家仆突然策马奔回,着急道:“前方有敌军,快撤!” 从渠城南门前往岳城,仅有一条官道,他们在这里撞上敌军,可想而知是危怀风派人拦截了渠、岳两城的交通要道。岑雪心跳一时飞快,脱口道:“他果然是要偷袭岳城!” 徐正则眉目严肃,待马车掉头往回疾奔后,下令先撤往山上树林。岑雪推开车窗,发现身后夜幕里冲来一群黑影,蹄声震耳,人数竟比想象中要多! “师兄,离岳城最近的重镇可是在西北方向?”岑雪眺望着右后方的夜空,越过眼前的山头,便是西北方向。 “是。”徐正则反应极快,“你要如何?” “我留在车上引开他们,师兄快马往西北方向走,先为岳城借兵,可否?” 徐正则神色一变,盯着岑雪,半晌难以表态。 “他们人太多了,再拖延下去,我们谁都逃不掉。师兄!”岑雪转回头来,掠向徐正则的目光一改平日柔和,多了凌厉与气势。 夜色里,蹄声撼动旷野,已离他们越来越近,徐正则抓紧车窗沿,起身时,交代道:“兵不厌诈。他先前算计过你,今日你一样可以算计他。” 岑雪怔忪,不及分辨那句“他先前算计过你”具体是指鸳鸯刀一事还是宝藏被劫,徐正则人影已消失在车里。 “往东南方向走!”耳闻车外有马嘶鸣叫声,为掩护徐正则,岑雪高声吩咐。 岑家家仆及车夫立刻调转方向,借着黑夜与茂林的遮掩,驰入西南处的树林里,身后追来的一批人马果然中计,奔驰间,不知是谁喝令了一声“放箭”,虚空里霎时传来“嗖嗖”利响,车辕及马腿中箭,车身剧烈颠簸,岑雪一头撞在车壁上,疼得失声。 “姑娘!” 春草、夏花撑着车壁稳住身形,扶起岑雪,心里无不是痛骂危怀风。岑雪赶来渠城协助史云杰作战一事,也不知那人知不知晓,要是岑雪今日在这荒郊野岭发生不测,看他如何收场! 愤然间,后方传来一声厉喝:“前面的,刀剑不长眼,再不停,下一箭可就往人身上瞄了!” 车里三人认出这声音,夏花意外:“是金鳞?!” 岑雪捂着疼痛的额头,认出金鳞声音,一颗心竟然放回一半。车外有岑家家仆请示,问是否要停车,岑雪顾及徐正则没有走远,坚持下令:“不可停,接着往前逃!” 双方继续在黑夜笼罩的树林里疾奔,不多时,后方果然再次传来尖锐的利箭破空声,岑雪用力推开车窗,“噗”一声,窗上立刻多了一支羽箭。 “姑娘!”春草、夏花二人再次惊呼,声音往外传出,后方的放箭速度忽然变慢,杀势顿减。 岑雪趁势喊话:“不知来的是何方大驾,为何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后方半晌没有回应,但因认出她是谁,不再发狠放箭。岑雪松了一口气,扶着车壁坐稳,正在思考稍后要如何脱困,马车突然剧烈一震,撞在侧方的参天大树下,下一刻,狂奔的马轰然远去。岑雪头昏目眩,跌飞至车外,低头看时,才发现车厢与马早已分离——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有人用箭射断了套车的缰绳! “姑娘!” 车厢撞翻,车里人被甩飞,岑雪整个人失重,便在千钧一发时,耳畔蹄声袭来,腰后被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握住,熟悉的力量与气息扑面而来。 岑雪转头,看见夜色里一张明亮的脸,银冠束发,英眉星目,琥珀色里瞳眸里映着月光,以及错愕的自己。 “危怀风?!” 岑雪难以置信,“吁”一声,危怀风勒马刹停,月色如瀑,漫天枯絮翻飞,岑雪撞入他怀抱里,后背抵着他坚硬的胸膛,听见他压低的责问—— “哥哥都不叫了?”
第74章 被掳 (二) 车厢被撞翻以后, 岑家一行人很快被掳,金鳞示意众人不必动狠手,把岑家人扣押住便行, 抬眼往前看时, 危怀风已打马调头, 环着岑雪从月色里走来。 两人不知是说了什么, 岑雪看着格外羞窘, 危怀风则仍是那副散漫模样, 唇角微微提着, 可是眼底并无笑意,大概是因为夜郎国里发生的那件事,又或是猜出了岑雪今夜往岳城赶的意图。 及至车前,危怀风环视岑家人一眼, 询问道:“你师兄呢?” 岑雪一早便猜到他埋伏在此,是要防止有人前往岳城报信,自然不会说出徐正则的下落, 扯谎道:“在城里。” “哪个城?” “渠城。” 危怀风笑了一下,声音并不明朗,有一点嘲弄的意思, 仿佛是一瞬间识破她的谎言:“那你来这儿做什么?” “师兄有急信要传入岳城,我帮忙走一趟。”岑雪搪塞完, 反客为主,“你为何会在这儿?” “等你。”危怀风答得利落,语气里藏着一股难以寻味的暧昧,说完便朝身后部将下令, “搜山,往岳城与平城的方向搜。” 岑雪听得“平城”, 心神一震,那正是徐正则所逃的西北方向。岳城若是被偷袭,目前能发兵解围的只有平城。 “是!” 众人很快领命,分成两队,往危怀风指定的两个方向赶去。岑雪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徐正则是否能逃脱追捕,成功赶往平城借兵,颦眉沉吟间,忽觉视线烫人,抬眼一看,正是危怀风炙热的目光。 “你看什么?”岑雪惊疑。 危怀风分辨着她忧虑的表情,已然猜出徐正则的下落,并不点破,说道:“有些话想问问你,先跟我走一趟吧。” ※ 离开山林以后,岑雪被带回了危家驻扎在渠城东侧的营垒,因为史云杰在前线开展伏击战,危怀风回营以后,赶往前方处理战事,把岑雪带入毡帐里的是金鳞。 “岑姑娘,请先稍事等候,少爷在前面与将士们商谈军务,一会儿就来。”阔别多日,如今再见岑雪,金鳞心里亦是百感交集,想起上回夜郎国里,危怀风特意交代他与角天不可再唤岑雪“前少夫人”,而要尊称“岑姑娘”的事,更是唏嘘。 岑雪坐在案几前,白皙脸庞被一盏烛灯映亮,额头上残留着被撞伤的痕迹。金鳞放下药瓶,本来准备走了,忽然听见岑雪开口:“史云杰既然在前线伏击你们,你与你家少爷为何会埋伏在南城外?” 金鳞驻足,想起在南城埋伏的这一茬,说道:“姑娘与徐公子来渠城帮史云杰的事,少爷一早便知道了。” 岑雪抬眸,目光清亮:“他派人监视我?” “两城交战,城外自然要派人监查。”金鳞不承认,但也不否认,毕竟明州一界原属于庆王的势力范围,危怀风来偷城,不可能对史云杰及其相关人员视若无睹。再者,因为夜郎的那件事,危怀风一直耿耿于怀,尽管明面上并不显露,但每回有江州的消息传入西陵时,他总是比任何人都在意。金鳞知道,他心里放不下岑雪,这次来夺明州城,多半也掺杂了一点与岑雪相关的私心。 不过,这些隐秘不是他这个做下属的该提的,金鳞搪塞完,补充:“少爷只是猜中了赶往岳城报信的不会是史云杰的人,而是姑娘。” 岑雪不疑有他,听完以后,越发肯定危怀风声东击西的计谋是真,道:“你们来攻渠城是假,借机偷袭岳城是真?” 金鳞摸摸鼻梁,道:“少爷行事一向不拘常理,姑娘是知道的。” 这便是等于承认了。岑雪垂目沉吟,祈祷徐正则一切顺利,金鳞忽然又道:“少爷今夜把姑娘接来,应是想问一问当初在夜郎的事,我们不会对岑家人动手,姑娘不必担心。” 岑雪眼神微动,看过来,一时竟不清楚金鳞口中提的“夜郎的事”是哪一件事。莫非是指她不告而别?还是指那一批不翼而飞的宝藏?岑雪心潮起伏,便想再问,帐外传来一人声音,说是校尉有事要找。金鳞应下后,对岑雪拱手一礼,转身走了。 岑雪独自一人坐在毡帐里,琢磨着金鳞走前说的话,没留意放在案几上的那一瓶伤药。约莫半个时辰后,外面再次传来脚步声及人声,一人掀开帐幔,低头入内,身着一袭玄色铠甲,腰佩宝剑,英眉亮目,正是危怀风。 算起来,两人相别小半年,按理说,本是不长的,可是这一眼,彼此竟看出一种阔别多年的怅然与悸动。危怀风似乎更高大了,银冠束着马尾,少年意气散了一些,眉目间多出来的是征伐后的沉厉,肤色则更深了,被铠甲裹着,令他更散发英武气质。 岑雪心口莫名怦动,挪开视线,凝着虚空一角不动。危怀风走上来,瞄一眼案几上的伤药,又看岑雪额头,坐下后,二话不说便抓住她胳膊。 岑雪猝不及防,身体遽然绷紧。危怀风能感受到掌心里的那一截纤细胳膊在瞬间抖了一下,本来是打算再冷一会儿脸的,看她这反应,便有些想笑,抿了下唇才道:“帮你擦药。” 岑雪抬头看他,眼底戒备不散,危怀风便松开手,君子而坐,等她同意。 岑雪胸脯起伏了一下,说道:“我自己来。” “这儿没镜子。”危怀风道。 岑雪哑然,危怀风看着她窘迫模样,到底没忍住,笑起来,拿起案几上的药瓶,道:“帮你擦,不弄疼你,乖。” 想是这一声“乖”太熟悉,岑雪鼻头微酸,待得回神,危怀风裹着药膏的指腹已擦上额头。 他的手指是练武的手,指腹上有厚茧,擦过皮肤时,留下的是一层酥酥麻麻的痒。岑雪忍耐着,胸腔轻振,不敢去看咫尺间他的眉眼,垂着双目:“你要问我什么?” 危怀风耐心擦药,眸光里掺杂着许多复杂的情绪。从分开那一天算起,到今日,整整是一百天。这一百天,大概是他二十多年来最繁忙、最疲累的时候,可是即使那么忙、那么累,他每次入睡前都还是会想起眼前的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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