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她的笑靥,她的声音,她在危家老宅走廊里寻他的身影。想起月亮山上的那一吻,想起他趁虚而入的告白,以及她酒醒后的赖账。 也想起那天他从王宫里出来,想要找到她,诉一诉心里的烦恼与伤痛,在最无助的时刻得到她的抚慰,可是后来,人去楼空,他找到的只是一个无比残酷无情的结果。 “为何不告而别?”良久后,危怀风开口。 岑雪猜到他要问这个,说出答案:“你与危夫人相认,自有许多私事要处理,我无意打扰。” “哦。”危怀风声音淡淡的,有点说不上来的情绪,“不是要趁机独吞宝藏?” 岑雪一震,掀眼:“独吞宝藏?!” 危怀风从她眼神里看出错愕,心头微动:“我按照你留下的提示,找到了月亮山里的藏宝地,可是那里已经一无所有。” “不可能,我只带走了一半财物,剩有十五箱珠宝留在原地!”岑雪反驳,突然想起什么,脸色越发凝重。 危怀风的眼神也变了,当日他循着提示赶往月亮山后,发现的的确只是一片被挖掘后的空地,他想当然便以为是岑雪趁着他留在王宫里的时候独吞了所有宝藏,并匆匆离开,所以失落了很长一段时日。两人早先便半认真、半玩笑地说过要各凭本事夺宝,岑雪独吞所有,扬长而去,不算不仁义,只是这背后折射出来的果决总是给危怀风一种被无情抛弃的错觉,是以后来他想起岑雪时,心里都又痛又不甘心。 可是,看岑雪眼下的反应与说辞,当初那件事情似乎另有蹊跷。危怀风道:“有人在你之后,在我之前拿走了剩余的宝藏?” 岑雪沉眉,想起关城外前来劫车的那一批黑衣人,心知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问道:“危夫人可知道你我在寻宝的事?” 危怀风眼睫微眨:“知道。” “我与师兄带着一半宝藏离开夜郎时,在关城外被一批黑衣人埋伏,他们劫走了所有的财物。”岑雪没有提危夫人,可是话里的指向已经很明显。 危怀风不语,想起后来木莎执意从夜郎运送至西陵城的一大批财物,不免也心虚起来,道:“那一批黑衣人是夜郎人?” “他们行动敏捷,应是训练有素的一批家臣,身上都佩有银饰。” “没有别的标志了?” “他们用的箭镞上,刻有饕餮图纹。” 危怀风眼神一锐,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说道:“那是梁王的人。” “梁王?!”岑雪震惊。 危怀风心里亦感意外,照理说,岑元柏派岑雪与徐正则去夜郎国里寻宝,这件事情是不可能被梁王知晓的,除非,那一路以来,他们身边都潜伏有梁王那边的眼线。 “梁王麾下有多支暗卫,其中一支以饕餮为图腾,我上个月刚在剑南与他们交手过,不会认错。”危怀风说完,揣度道,“你们是不是走漏了什么情报,被人家盯上了?” 岑雪神色复杂,反复回想在夜郎国发生的细节,始终不能找出破绽。危怀风看她的眼神慢慢由不甘、委屈变为心疼,放下药瓶后,关怀道:“你没有拿到宝藏,那回去以后,可有被你父亲责罚?” 岑雪眨眼,收回神思,道:“这是我的事,就不劳烦你过问了。” 危怀风本以为宝藏的误会解除后,两人便算是冰释前嫌了,谁知岑雪对他的关怀这样冷淡,心里多少受伤,脸上又换回那副委屈神色,重复道:“劳烦?” 岑雪垂下眼睫不应声。危怀风失笑:“看来那晚在月亮山上发生的事,你是一直都没想起来啊。” 岑雪听他突然提起月亮山,想起那晚她宿醉以后丢失的记忆,倏而心虚。危怀风凝视着她,看出她心神乱了,眼底笑意更深了一点:“无妨,你慢慢想,我可以等。”说着,便从案前起身,似要离开。 岑雪抬头:“你要把我关在这儿多久?” “不久,找到你师兄后,便送你们离开。”危怀风好整以暇,多少有些故意气人的意思。 岑雪算过时辰,危怀风这时候还抓不到徐正则,说明徐正则已成功进入平城,便不再掩饰,说道:“师兄已赶往平城借兵,你偷袭岳城的计划没那么容易成功。岳城是庆王的,你夺不走。” “哦,”危怀风并不意外,看过来时,目光炽亮滚烫,“那你是我的了。”
第75章 被掳 (三) 危怀风走后, 岑雪心如鹿撞,因那句“那你是我的了”而半晌不能平静,事后想起来, 既羞又愤。 次日, 天刚一亮, 便有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岑雪睁开眼睛, 竟看见春草、夏花守在榻前, 不由惊喜。 “危大当家让我们回来服侍姑娘。”春草解释着, 往毡帐外瞄一眼,压低声音道,“今日一早便有斥候来报,说是岳城没能偷袭成功, 有人往平城报信,及时增派了援兵,说的应该是公子。” 岑雪悬在喉咙的一颗心彻底放下来, 想起成功为岳城解围的徐正则,心里宽慰许多。念头一转,却又有愁绪浮上心头, 昨夜危怀风走前放话说她是他的了,那话说得狂妄暧昧, 拆解开来,不过是要俘虏她做人质的意思。 渠城外的伏击尚不知胜负,夺回明州城更是任重道远,倘若当真被扣押在这里, 尴尬不说,传回江州去, 指不定要让父亲如何忧心。 这么一想,岑雪不再耽搁,起身更衣后,往外去寻危怀风。 ※ 今日又是一天阴云,营垒四周堆积着没有完全融化的积雪,旌旗在冬风里招展,身着铁甲的士兵们在营区里忙而有序地进出。 危怀风抬脚踩在一堆积雪上,眉眼肃然,听身旁一名军事装束的男人分析前线战况:“那人是岑元柏的徒弟,在盛京城里名声不小,据说从小便受岑元柏亲自教导,超伦轶群,智谋过人。后来又在外游学,与云谷老人研习过六韬三略、奇门遁甲,放在这一辈青年人中,乃是凤毛麟角一般的人物。这次他为岳城解围,前后所耗不过半个时辰,便把差点夺城成功的厉炎杀得铩羽而归。有这样的人在,短期以内,岳城应该是拿不下来了。” 危怀风听完,眼底映着的那片雪光更冷,身旁人叹息一声,询问:“照这情形,渠城还要攻吗?” 危怀风没说话。夺下明州城后,为坚固防线,他首先决定要尽快拿下软肋岳城,为此,特意设计了一出声东击西,谁知这谋划居然被徐正则与岑雪师兄妹二人破解。 现在,岳城是等于丢了,眼前的这座渠城则像个扎手的刺猬,处处埋伏尖刀,硬攻吧,肯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攻吧,这一趟便等于是周瑜讨荆州——费力不讨好。 “攻下渠城,你有几成把握?”危怀风问。 那人讪笑:“若是我,至多三成;但若是你,至少能有五成。” 危怀风笑,笑里却有自嘲的意味。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他用五万人来对峙史云杰的三万人马,本就已是铤而走险,何况渠城地险,易守难攻,以五成胜算为底气来开战,便是胜,也必然是元气大伤。他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以前那些在外人看来或许是狂的,可是他心里底气够足,所以每回都能把伤亡尽可能降到最低,这一次要搭上五万人的性命来换取五成的胜算,委实不是他的风格。 “撤吧。” 危怀风说完,脚底碾碎雪堆里的冰碴,掉头往回走,迎面看见一人,脚步顿住。 岑雪仍是昨天夜里的那一身装束,蜜合色袄裙外披着一件石榴红织锦羽缎斗篷,颈后一圈白绒,衬着那张两腮圆、下颌尖的小脸,愈显娇憨灵动。 可惜,那双黑溜溜的大眼里盛着的全是锐亮光芒,裹以质问的神色,已全然不是幼时的烂漫天真。 “这位是……”身旁男人为岑雪容色所惊,愣了一下才道。 “鄙人前妻。”危怀风眼盯着岑雪,大喇喇应。 岑雪表情果然一变,男人则瞪大眼睛,旋即失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昨夜听说将军从外带回来一名女郎,还道是哪家姑娘,原来是前夫人!”说着,竟朝岑雪拱手行礼起来。 岑雪脸上更热,别开眼。危怀风唇角勾了勾,知道她是有事找自己,侧首对身旁男人说:“夫人大概有事找我,就不奉陪了。” 这次称呼,则连“前”都省了。 男人眼睛更亮,仿佛勘破什么大秘辛,拢嘴笑着,点头走了。 “为何要这样介绍我的身份?”男人走后,岑雪脸颊上的绯红仍然没散,端着手站在危怀风跟前,一副愠恼的模样。 “说错了?”危怀风反问。 岑雪抬头瞪他一眼,看见他肆无忌惮的笑容,更感羞恼,皱眉转开头。 危怀风笑,忍着去拨她眉心的冲动,环胸问:“找我何事?” “你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岑雪本来想迂回一些,寻着合适的时机再与他谈放行一事,经过刚才那一下,不想再周旋,干脆开门见山。 “我关你了?”危怀风眉目不动,又一次反问,“你从营帐走到这儿来,少说三百步,这一路,可有人拦你?” 岑雪哑口,知道这人嘴硬又狡猾,看模样,是打算接着糊弄她了。岑雪敛眸,倏地掉头往一侧走。 危怀风抬目瞄一眼,认出是营外方向,默不作声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人来人往的营区里,路过的士兵看见危怀风,纷纷停下来行礼,目光略过岑雪时,眼神各异。 岑雪厚着脸皮,承受下所有异样目光,及至营垒入口,被两名站岗的侍卫交戟拦住。 “为夫人放行。” 不等岑雪开口,危怀风已在身后给那两名侍卫发下指令,那二人本就拦得犹豫,听得这一声“夫人”,看岑雪的眼神顿时恭敬无比,撤戟后,颔首行礼,齐声说道:“夫人请!” “……” 岑雪羞愤难当,本来是想来一出硬闯戳破危怀风的谎言,逼他承认对她的□□行为,谁知这人脸皮厚极,故意放行不算,竟还误导旁人唤她“夫人”,心思当真蔫坏! 岑雪屏息,硬着头皮,接着往前走。 危怀风抬脚跟上,猜想岑雪此刻的心情,唇角不住上扬。 营外是一片长满芦草的湖泊,严风凛冽,草絮簌动,灰蒙蒙的天幕下是满目的枯黄色。岑雪走在芦草丛外,一袭石榴红斗篷仿佛是冬日里盛开的花,占据了危怀风眼里所有的明媚与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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