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回江州以后,一直对我思之如狂,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不久后便相思成疾了?” 危怀风跟在岑雪身后,开始攀谈,岑雪一个趔趄,差点摔进芦苇丛里,被他握住胳膊扶稳,笑声贴着耳廓落下来:“看来是真的啊。” 岑雪脸已爆红,哪里想到那时胡诌来逼王懋抗婚的话,会变成今日危怀风用以戏谑自己的证据,挣开他道:“那都是些坊间谣传的流言蜚语,与我没有关系!” “哦,我原以为空穴来风,再者那些流言又是从你岑家传出来的,会有那么几分真呢。”危怀风眼底掖着笑,仍是坏坏的。 岑雪后悔那时要做这样荒唐的事,负气似的往前走,危怀风不以为意,被甩开后,垂手跟上,接着又道:“我还听说,你在江州挖到了一座墓葬,以功抵过,为庆王筹集了军款,现在已不是他的准儿媳,反而变成义女了。这总是真的吧?” 岑雪的脚步放慢,心里因那声“庆王义女”而一凛,思及他与庆王的关系,忽然感到一种不安。 危怀风步履泰然,然而眼底的笑意慢慢散了,语气里有求证的意味。 “认义女的主意还是你爹出的,他执意要拥护庆王上位,不愿错过与他结亲的机会。认亲那天,庆王送了你一把匕首。” 岑雪停在飞絮里,回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想说什么。”危怀风跟着收住脚步,停在她身旁,漫天芦草在冬风里飘舞,天幕尽头也是一望无垠的枯败颜色。他道:“我只是想问一问,你愿意么?” 岑雪沉默,想起庆王背后的那些阴谋与算计,想起危怀风背负在肩上的杀父之仇,又想起父亲与岑家……那种被公道与亲情折磨的纠结痛苦再次袭来,她沉声道:“我没有选择。” “你有。”危怀风鼓起勇气,“你可以选择我。” 岑雪抬头看向他。 危怀风低头,彼此四目交接,倒映在眼眸里的是奔腾而克制的情绪。危怀风诚恳道:“你选我,我承诺你一世无忧,岑氏一族无恙。如何?” 岑雪内心震动,凝视着眼前这双恳切的、热烈的眼睛,这不是她第一次与危怀风对视,却是第一次以审度的姿态去分辨他的心。 他的心是怎样的呢? 岑雪其实能看见,他的心赤诚而澄净,柔软也坚硬,可以抚慰最沉重的伤痛,也可以抵御这世上最锋利的攻击,可以还所有的混浊以清白,可以让这动荡的天下重回太平。 可是…… “我是岑氏女。”岑雪开口,声音发涩,眼眶里盈着泪光,“我的选择,只能是我父亲。” 危怀风抿唇,琥珀色的眼睛似熄灭的火焰,灰烬底下埋藏着失落与无可奈何,苦笑一声后,他移开视线。 “你要怎样才能放我走?”岑雪言归正传。 “不放了。”危怀风语气顿时变差,负气似的,不再有先前的体贴温和。 岑雪颦眉:“你把我困在这里,不过是多一个累赘,于你并无作用。” “可要是放了你,你便又会来与我作对。岳城已经有一个徐正则了,渠城再多一个你,我怕会英年早逝。” 岑雪无言以对,继续琢磨要怎么说服他,耳畔倏地响起一记哨声。危怀风吹完口哨,不久后,一阵矫健有力的蹄声从营垒里传来。岑雪循声掉头,看见一匹通身雪白的宝马,差点以为是雪稚,定睛分辨两眼,才发现这一匹白马的鬃毛与马尾是渐变的浅金色,应是危怀风的新坐骑。 “你以前说过想要陪陪我。” 白马奔来后,危怀风抬手拽住缰绳,目光凝在岑雪脸上,忽然说起这一茬,有点像要算旧账的意思。 “是。”岑雪承认。那次在危家老宅,她去找他,是说过想要陪一陪他的话。 危怀风眼底重新明亮起来:“再陪一次,如何?” 岑雪眼眶又开始发酸,别开脸,没有回答。 “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了。” 危怀风最后一次征询她的意见,她没回驳,是预想里最好的结果。他笑起来,伸手在她腰后一揽,上马以后,“驾”一声,掉头往明州的方向疾奔而去。 ※ 当日傍晚,危怀风麾下五万人撤回明州城。 岑雪这次是被角天迎入城里的,数月不见,这人瘦了一些,想是陪着危怀风四处征伐的缘故,脸色不如以往红润了。见着岑雪,脸上那副笑模样倒是不改,只是开口唤人时多了一分后知后觉的遗憾,一声“岑姑娘”,听着比危怀风那句“哥哥都不叫了”更委屈。 岑雪点头,当着众人的面,不便多叙,走入官署后,跟着角天下榻一间客院。院子很大,朝向极佳,东墙栽着一棵参天的槐树,底下砌着石桌、石凳,看布局,竟与危家寨里的松涛院有那么两分神似。 进屋以后,角天照旧来嘘寒问暖,询问岑雪可有哪些需要额外添置的物品。岑雪环视屋里一眼,发现橱柜榻案,乃至笔墨暖炉等都一应俱全,没什么需要添置的,便叫角天不必再麻烦。 角天走后,却有一行侍女进来,手里捧着绫罗绸缎,欠身行礼,说道:“奴婢奉将军之命,来为夫人添置衣物。” 岑雪发窘,澄清道:“我乃岑氏女,已与危怀风修书和离,请不要再称呼我为‘夫人’。” 那两名侍女对视一眼,略为茫然,先前危怀风吩咐她们来送衣物时,口中称的明明是“夫人”。何况,岑雪入住这间客院,要说与危怀风没有那种关系,谁人会信? “那……请前夫人收下衣物。”稍加思忖后,一名侍女改口。 岑雪听得这一声熟悉的“前夫人”,无言以对,待人走后,看一眼摆在案几上的一大堆布帛,少说也有十来套冬日裙袄,上前拨了拨,发现从外到里,连女儿家每日要换洗的小衣、亵裤都没落下。她顿时面红过耳,想一想危怀风置办这些衣物时的心思,更感羞臊,把那些衣物一股脑塞入衣橱。 入夜后,角天命人送来晚膳,各类玉盘珍羞,看着便叫人眼花缭乱,不像是一人分量的吃食。 果然,布完菜后,角天嘿笑提醒:“姑娘稍候,少爷在前厅安排军务,一会儿便来。” 岑雪无奈,等人的当口,趁势交代:“能否与这里的侍从说一声,以后不再以‘夫人’或‘前夫人’称呼我。” 角天知道这是岑雪的禁忌,那回在夜郎国,他唤“前少夫人”时便被她说过。可是这里的侍从多半都是明州人,并不清楚危怀风与岑雪假成亲的那些内情,眼下危怀风是占领明州的大将军,他带回来的女人,自然会被默认为是他房里的女眷。 “我也不知为何,这次少爷对外人提及姑娘时,都是以‘夫人’相称。姑娘要不一会儿与少爷提一提?”角天小声提议。 岑雪更感古怪,不懂危怀风为何要如此,看角天不像撒谎,便也不再为难他。 不多时,危怀风来了,因是刚从前厅来的,身上穿的仍是白日里的那一身战甲。岑雪发现他戎装在身时会有种冷硬的气质,特别是不说话的时候,眉眼微耷着,慵懒里透着生人勿近的疏离,唯有笑起来,唇角勾起那一点尖尖的涡,才又像是昔日的那个少年,看似桀骜的外表底下藏着颗炙热的心。 是她熟悉的、偷偷倾慕的样子。 入席后,岑雪先不开口,等晚膳差不多用完,危怀风看着不那么疲累了,才说道:“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说。”危怀风语气果然爽快。 “不要再对外人说我是你的夫人,以及前夫人。” 危怀风点头,竟没有半点推阻,只是问:“那怎么说?” 岑雪反而被问住,想了一下道:“只要不说是夫人或前夫人,你想怎么说都可以。” 危怀风扯唇:“别,回头说出你不称心的名分,又来找我麻烦。” 岑雪一怔,万万想不到自己竟是在与他争论“名分”的问题,想说那就是俘虏或人质好了,很快又反应过来这样便算是坐实了要被□□的身份,往后更难以寻找机会逃脱。岑雪不由再次腹诽危怀风的狡猾,故意对外宣称她是“夫人”,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念头一转后,岑雪说道:“那就和以前一样,以兄妹相称吧。” “兄妹?”危怀风重复一声,似在考量,语气颇为不满,“可见面这么久,也没听你喊一声‘哥哥’啊。” 岑雪立刻喊:“怀风哥哥。” “听着像是很不情愿。” “情愿的。” 危怀风耸眉,眼神狐疑。 岑雪知道这人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两手用力交握在案底,柔声唤道:“怀风哥哥。” 危怀风眯着眼,可到底是笑了起来,脸上有藏不住的得意神色。岑雪垂目,默默等他用膳结束,可看他搁箸以后,仍然八风不动地坐在对面,不由皱眉。 “你……”岑雪及时改口,“怀风哥哥怎么还不走?” 危怀风眨眼:“哥哥住这儿。”
第76章 被掳 (四) 岑雪委实被这一句“哥哥住这儿”吓得不轻, 本就铺着粉霞的脸颊一下爆红,想起他派人送来的那一大摞衣物,更是震惊:“你怎么能让我与你同住一屋?!” 危怀风没想到她反应这样大, 看她脸红成这样, 似是要恼了, 本还想再捉弄一下的, 见状便不使坏了, 解释:“一院而已。我住隔壁, 一会儿过去。” 岑雪张口结舌, 这下算是反应过来了,这人嘴上说着不关押她,诱导她提议彼此以兄妹相待,可是做的就是□□人的勾当, 偏要披一张彬彬有礼的皮,让外人没法指摘。 岑雪气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后面要想走,眼前还是只得先顺着他,闷声道:“那, 怀风哥哥的一会儿到了么?” “没呢,”危怀风眉峰微抬, “你很急?” 岑雪抿唇:“今日舟车劳顿,我有些疲累,想先休息了。” 危怀风点头:“那我收拾些东西,收完便走。” 说着, 起身往内室里走,岑雪急忙跟来, 有点发懵:“你这是何意?” “我原本住这儿。”危怀风似意外于角天没跟她交代,无辜地眨眨眼,接着往里走,及至橱柜前,抬手便开柜门。 岑雪下意识去拦,到底晚了一步,危怀风看着橱柜里塞得满当当的一大摞裙袄,唇角满意地勾了勾,便要再伸手,岑雪挤过来拦住,仰头道:“你要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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