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称呼委实换得奇怪,说“前夫人竟然还不从”听着尚可,换成“令妹竟然还不从”便有种背德的荒唐感。顾文安暂且以“她”相称,问完以后,发现危怀风脸色更古怪,因着肤色深,看不出来具体是羞是恼,只是见那眉头一皱,侧目时,眸底明亮:“我与她以礼相待,并无僭越之处。” 顾文安心想这便是你的不是了,都要攻人家的心了,还玩什么以礼相待……笑一笑,捻须说道:“将军与她本便做过夫妻,眼下既然想要破镜重圆,循着本心行动便是,不必这么讲礼的。说得粗鄙些,夫妻两人,床头吵架床尾和,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危怀风耳朵微热,也不隐瞒,直言道:“我与她成亲,是协议结盟,并无夫妻之实。” 关于危怀风与岑雪的婚事是结盟一事,顾文安事先也有所耳闻,只是少年人年轻气盛,干柴烈火,又是旧相识,很少有朝夕相处那么久还一清二白的。可看危怀风这口气,竟像是做了大半年的柳下惠,坦荡而又充满后悔与委屈,顾文安一时拿不准尺度,大着胆究问一句:“一点都无?” 危怀风抿了口酒,想了想,看过来:“也不是。” 顾文安松一口气,瞄一眼底下专心观赏歌舞的众将士,凑近危怀风,压低声音:“那时,她没有抗拒吧?” “她主动的。”危怀风眼神坦然。 顾文安更惊讶,细看危怀风一遍,想着这才是嘛,这样英俊潇洒的儿郎,外面不知有多少女人垂涎三尺,岑雪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那将军还犹豫什么?女儿家在这种事情上,本就矜持拘谨,夫人既然愿意主动投怀,可见是对将军倾慕已久。”顾文安一时激动,称呼也不改了,为给危怀风排忧解难,恨不能现身说法,“这次被掳,夫人多半是心里有气,所以才与将军恪守礼仪,将军若是也不主动,二人礼尚往来的,岂不是要守到猴年马月?文安不才,于女人心思,并不深谙多少,但既然已是两厢情愿,便显然不需再攻心,而是……攻身了!” 顾文安说完,意味深长、满含殷切地看危怀风一眼。危怀风喝着酒,面颊早已热成一片,听完“攻身”一词,喉咙更干燥发痒,越灌酒越干涸,开口时,声音都哑了一些。 “她是岑氏女。”危怀风心是热的,乃至乱的,可是神智仍然清晰,“她已说过不会选择我,我不想让她为难。” 顾文安动容而恳切:“恕我直言,夫人虽然是岑元柏的女儿,如今又认庆王为义父,可是待将军为襄王与令尊沉冤雪恨后,岑氏一族,不都攥在将军手里?那时再与夫人重修旧好,夜长梦多不说,一样要背一个强取豪夺的罪名,倒不如现在一举把夫人拿下!岑元柏就这么一颗掌上明珠,说不准有夫人搭桥,他或许愿意弃暗从明,与将军一起为殿下效力!” 危怀风心头震动,反复琢磨顾文安话里的意思,豁然开朗。以前不知西羌一役的全貌时,他怀疑岑元柏也与案件相关,所以没敢与岑雪捅破那最后一层窗户纸,现在既然已知道两家没有仇隙,又何必还在感情一事上束手束脚? 再者,既然自己已认定岑雪,要与她执手相伴,何必非要往后拖延?便如顾文安所说,反正都要违背一下她的意愿,晚了反而夜长梦多,毕竟以岑元柏的脾性,这次罢了与庆王府的婚事,下次不知道要把岑雪指给谁人。 危怀风的思绪忽然明晰起来,眼前仿佛拨云见日,光芒万丈,胸膛里热腾腾的,烈酒似乎全都化作了暖流。他举起酒杯,与顾文安一敬,满脸春风道:“文安果然深谙人心,总能为我解惑。” 顾文安饮完酒后,从筵席上捧来一份膳食:“将军,这是好物,你先多补一补!” 危怀风瞥眼,看见一盅羹汤,认出是补肾壮阳的鹿茸炖乌鸡,嘴角微抽:“……”
第77章 赏梅 (一) 危怀风从宴厅里走出来时, 是亥时二刻,夜色已浓,月光洒在足踝深的皑皑白雪上, 溢满银光。 他喝了不少酒, 不过没醉, 人仍是清醒的, 得益一贯很好的酒量。角天陪着他从宴厅一路往东, 走回客院, 老远一瞥, 便看见雾蒙蒙的雪色里,主卧窗牖后燃着昏黄灯火。 角天猜出是岑雪还没睡,精神一下振奋起来,掉头去看危怀风, 他脸上神情没变,仍是喝酒以后那副慵懒散漫的模样,不过眼已直勾勾地盯着那扇窗, 往前走时,方向明显是冲着那窗里的人而去。 角天又是激动,又是欣慰:“今夜大雪天寒, 我先去厢房给少爷多铺一床被褥!” 说完,也不等危怀风点头, 拔腿便往厢房里跑,进门后,扶着门探头往外一看,危怀风果然是走进了岑雪的房屋。 屋外风寒, 甫一进门,便有暖融融的热气往身上扑来, 那感觉像是钻进了柔软香暖的被褥里,有种令人沉沦的熨帖。炭炉哔啵有声,灯火烨烨,岑雪端坐在外间的案几前,一袭曳地的芙蓉色流彩暗花云缎裙,头簪玲珑珠钗,乌发雪肤,樱唇香腮,微垂的凌波妙目被烛光笼着,更有种欲说还休的柔美与嫩艳。 危怀风喉结动了动,没再往前走,往后倚在门上。 “在等我?” 岑雪抬眸,看见危怀风倚靠在门上的高大轮廓,底下是沾着雪的皂色战靴,紧收着笔直修长的腿,往上是铁叶攒成的铠甲,腰上系着金兽面束带,拢在胸前的手上戴着护臂,左手手背上套着银圈,银光与他的肤色相映,更显出一种狂野不羁的气质。岑雪想起要与他对峙的事,莫名心虚,不敢再往上看,轻声应:“嗯。” 危怀风眼神微动,走上来,步伐很慢,边走边问:“有事?” 岑雪闻到迫近的酒气,微微屏息:“应该是怀风哥哥找我有事。” 危怀风笑,知道她话里的意思,无外乎是郢州那一茬,道:“是有些事。不过,可能不是你想的那件事。” 岑雪狐疑,便要抬头,他忽然停在身前,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更浓烈,甚至有些刺鼻。岑雪一下又瑟缩起来,想起他在前厅主持庆功宴,必然是喝了不少酒,也不知道这会儿的脾性如何,是不是会趁着酒醉发飙,略一斟酌后,道:“看来,怀风哥哥什么都知道了。” 危怀风低头,凝视着她,从她软糯的语气里听出服软与谋划,唇角捎着的笑意更浓了些,弯下腰来,声音呵在她耳尖上:“你为何不看我?” 那一点浸着酒的喑哑声音,裹以冬夜的热,喷洒在薄得透光的嫩红耳尖,岑雪的心仿佛被烫过,胸腔战栗,猝然抬眸,撞入危怀风深棕的眼波里,刹那间竟忘了原本要说的话。 危怀风勾唇,后撤半步,在她对面坐下,左手搭上案几,托着侧脸,安静地等待她。 岑雪眸光闪烁,深吸一气平复心神,才道:“买通侍女,往郢州发信一事是我做得不妥。怀风哥哥聪明睿智,神通广大,我不应该在你眼皮底下自作聪明。” 论服软,在危怀风认识的人里,就没人能比岑雪更炉火纯青。危怀风腹诽,这人看着软,里头硬,可要说有骨气吧,偏偏又总能在人发飙的前一刻变回那软糯糯的模样,以最精准的方式抚顺人奓开的毛。 郢州那件事,危怀风本来肯定是气的,可是在筵席上被周全安出谋划策的那番话开解以后,火气便散去了一半,现下看着岑雪一副知错乖巧的模样,尽管知道是装的,也还是忍不住要心软,于是谴责、质问全变成了一声: “哦。” 岑雪意外,偷觑他一眼,又匆匆垂眸,道:“我要说的事,说完了。” “嗯。” “不知怀风哥哥的事,是何事?” 危怀风不答,想起今夜来找她的目的,脸上玩世不恭的神色淡了淡,思忖少顷后,慢慢开口:“我有一桩烦心事,想与你说一说。” 岑雪不疑有他:“怀风哥哥有什么烦心事?” 危怀风不再看她,目光飘在虚空里,头微侧,食指按在太阳穴上:“我心里有一位爱慕多年的姑娘。” 岑雪听及此,脸色唰然一变,心口没来由激震起来。危怀风话声未完,接着说道:“我想向她表明心意,可又怕被她拒于千里之外,所以,不知该如何是好。” 岑雪心如擂鼓,欲言又止,待对上危怀风瞄来的目光,更心神慌乱,万万想不到他今夜会突然说起这样的私事。 “那……怀风哥哥知道……那女郎的心意么?”岑雪竭力镇定,可是开口仍是结巴了。 “知道啊,”危怀风道,“她从小便爱同我玩耍,长大以后,一见我使坏便脸红。我伤心时,她会来陪伴我;危险时,会不顾一切来救我。我相信她心里有我。” 岑雪听见这一声“我相信她心里有我”,鼻尖蓦地发酸,内心蔓延开难以言说的苦涩与遗憾。 “可是,她总是向我暗示,希望我不要靠近她。”危怀风的目光不再飘,凝视着岑雪,执着而深沉,仿佛要把眼前这个人看入心底里,“她说我们立场不同,不会有善果。” “既然如此,怀风哥哥又何必再强人所难?” 那次在夜郎国时,岑雪便已觉察出彼此的心意,忍着痛提醒他不要把那些没有结果的话说出口,她不明白为何他明明什么都知道,还要在今夜来揭开这一处伤疤。 危怀风看着她,道:“所以,我心里很苦恼,不甘心此生这样与她错过,又不想让她为难。你说,我该怎么办?” 岑雪忍痛道:“个人姻缘,自有天定,有缘无分的人,不需强求。怀风哥哥文韬武略,一表人才,乃是人中龙凤,日后必有更好的姻缘,不必为这一段抱憾。” 危怀风道:“那我若是一直忘不掉她呢?” 岑雪哑然,堵在胸膛里的那股酸涩更浓烈,像是蓄满的泪要从眼眶溢出,她用力掐着掌心,咬着嘴唇,努力笑了一笑,道:“不会的,会忘记的。” 危怀风的眼神里有沉痛闪过,似被眼前的这个笑容刺中,他齿间深咬,旋即也笑起来:“原来女郎的心,也可以这样硬啊。” 岑雪攥着手,说不出话。 危怀风笑着,目光一偏,不再与她做这无用的纠缠,道:“方才在席间,我与同僚说起此事,他倒是替我想了一个办法。” 岑雪微微一怔:“什么办法?” “他叫我霸王硬上弓。”危怀风毫不掩饰。 岑雪一震,脸颊爆红,脱口而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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