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件委实诱人,岑雪垂目思忖,沉吟少顷后,答应:“好,但我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 “九殿下下山后,你撤出明州城。” “?” 这一句来得人猝不及防,危怀风瞪大眼,有点难相信她竟敢以人质的身份提出这样的条件。 岑雪补充:“你既然是为九殿下来夺的明州城,待他下山后,明州城于你便无意义。此处往北是郢州,往南是庆王的势力,梁王、庆王随时可以发兵围攻,你逗留于此,早晚有一天要腹背受敌,不是吗?” 危怀风腹诽果然是岑元柏的女儿,与人谈起交易来,毫厘不让,他啼笑皆非,许多话在喉咙里滚了几遭,最后点头。 “可以。” 岑雪又道:“空口无凭。” 危怀风气笑,走去外间,在书案上写完契书,画押后,拈着张纸走进来。 岑雪接过,认真看完,折起来收好。 危怀风倏地俯身:“若人是被我绑下山的,那可不能算是你的功劳。” “你又没写。” 危怀风盯那契书一眼,在被收入胸怀前一刻伸手去抢,岑雪忙护住,手抵在胸前,堪堪把他的手拦住。 抬头时,看见的是他半威胁、半得逞的眼神。 “我知道了!”岑雪羞红着脸,搡开他。 危怀风坐回圈椅,拨弄左腕上的银镯,笑时,眸底闪过一点微亮。 ※ 次日,两人动身前往灵云山,坐的仍是上回去寻春园的那一辆马车,外观华贵,内饰洁美,但是空间并不宽裕,堪堪能并肩坐下两个人。 危怀风没带什么随从,同行的除金鳞以外,便是车夫。岑雪也没能叫上春草、夏花作陪,原因大概是要防止她偷偷往岳城或者江州报信。 上车以后,岑雪挨窗坐着,怀里仍揣着手炉,从始至终没说话。危怀风似有些疲惫,仰靠着车壁假寐,也是安静的。 岑雪起先没发现,后来忍不住偷觑了一眼,才发现他阖着眼在休息,想来是最近太繁忙了,夜里没睡好。知道他在补眠,岑雪莫名自在了些,再往他脸上看时,目光不再闪烁,发现他的睫毛又黑又密,不算很长,可是密匝匝地压下来,便有点让人难以挪开视线。 岑雪看了一会儿,移开眼,不知为何,想起养在屋里的小狗崽儿阿风来。这些天,阿风已能睁开眼到处爬了,大眼睛圆溜溜的,竟然是与危怀风差不多的琥珀色。不过,小狗崽儿似乎是没有睫毛的? 岑雪正想着,马车突然一个颠簸,她肩膀一痛,竟是危怀风撞上来了。 “抱歉。”被惊醒后,危怀风立刻坐正,懒懒地揉了揉下巴。 岑雪扶着肩膀:“没事。” “没撞疼你吧?”危怀风放下手,看过来。岑雪娇躯纤薄,今日披着件茜青色织锦镶毛斗篷,颈窝间有清淡馨香。刚刚那一下,他嗅到了。 “不疼。”岑雪也放下手,揣着手炉端坐起来,以为危怀风要重新入睡,谁知这人目光炯炯地瞄过来,一声不吭的,明显是在看她。岑雪疑惑,不知他又是在干什么,便在忍不住要打断时,才听他开口:“你很怕冷?” “……嗯。”岑雪应。 危怀风看着那手炉——确切说,是看捧着那手炉的一截凝雪似的柔荑:“小时候没发现啊。” 岑雪屈指,指尖压在炉上动了动:“小时候爱动,身体要强健些。” “现在身体不好?”危怀风立刻问。 “不算不好,但是……天冷时手脚会凉,暖一暖就好了。”岑雪有点局促,不太想再与他聊年少时的往事,否则又要在心里牵扯出不该有的涟漪,思及这一趟要办的事,便问道,“不知九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危怀风答道:“离谱。” “……”岑雪怀疑自己没听清,“什么?” 危怀风便又重复一次:“离,谱。” 岑雪抿住嘴唇,想起坊间关于王玠的那些传闻,什么忤逆先皇,什么金迷纸醉,什么当众殴打皇兄……坦白说,是挺狂浪不羁,最后他自请被废,成为大邺有史以来第一个沦落市井的皇嗣,便更是离经叛道,危怀风说的“离谱”,想来便是指这一层含义吧。 岑雪于是换一种说法,接着问道:“那殿下的脾性如何?可是个方便相与的人?” 危怀风这人天生爱笑,虽然人也有狂的一面,可是待人接物还是很妥帖的,不是那种一言不合便挥拳头的莽夫,他接着三次请不来王玠,岑雪怀疑,此人脾性或许很是古怪,为人太有锋芒,不便相与。 谁知,危怀风道:“脾气很好,待人很温柔,是十里八乡都会夸奖的好邻居。” “……”岑雪越发困惑,“那怀风哥哥为何请不来他?” “因为他不愿意。”危怀风率然说着,目光掠过来,似是而非的,像在指桑骂槐。 岑雪一下想起昨天与他交易时,他说的那句“可你也不愿意留下”,心虚地闪开视线,心想他倒也是很尊重人,不是那等强取豪夺、自私自利之徒,敲打他两次,他便知道敛着爪牙,不来冒犯人了。 念及此,心里那股莫名的怅然又有些冒头,岑雪压下去,道:“他现在是在灵云山上吗?” “不在,在山下做事。”危怀风道。 “做何事?” “去看看便知道了。” 马车辘辘而行,出城以后,果然不是奔上灵云山,而是沿着山脚,来到一座名唤“云屏”的小城镇,城里车水马龙,民熙物阜,烟火气十足。 为不打草惊蛇,进城以后,两人下了马车。岑雪揣着手炉,跟着危怀风走过街头,绕了两条长街后,抵达一处人来人往的闹市。四周有屠宰场,有菜场,以及各式各样的摊铺、店铺,吆喝声、交谈声夹杂着吵架声在耳后此起彼伏,聒成一团。 危怀风领着岑雪先往巷里躲了躲,耳根稍清净些许,岑雪目光转着,不知王玠人在何处,忽见危怀风伸手朝菜场斜对面的方向一指。 岑雪看过去,发现一人坐在墙根底下,木簪束发,形容瘦削,身着一袭颜色灰败的石青色棉袍,拢着臂,塌着腰,几绺发丝飘在风里,一副落魄潦倒的穷酸样。 饶是事先有所准备,看见这样的面孔,岑雪仍然惊心:“那人便是九殿下?” 危怀风点头。 岑雪唏嘘,难以想象昔日一身傲骨的天潢贵胄,会沦落成眼前这般,屏息再看,又见他面前摆一个破旧火炉,上面烤着颗蛋,往外冒烟。火炉前,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低头盯着那一颗被烤的蛋,目光哀切而虔诚,不时合掌抵额,似在祈祷些什么。 王玠则专心地烤着蛋,嘴唇翕动,仿佛在念着什么咒语。 “他在做什么?”岑雪疑惑道。 “烧蛋。” “……什么?”岑雪没明白。 “就是拿一颗蛋在火炉里烤,帮人祛病消灾,算命占卜。”危怀风解释,“一种招摇撞骗的行当。” “……”
第82章 游说 (二) “叩请太清道德天尊, 为彭三郎赎回五方之魂。东起五里,赎一魂;西起五里,赎二魂;南起五里, 赎三魂;北起五里, 赎四魂;五起五里, 五五二十五里, 赎取五方之魂……” 四周嘈杂, 王玠的咒语却念得口齿清晰, 声似磬韵, 泠泠然有金玉声。老妇在他的念咒声里合掌祷告,不住念着“保佑三郎”。不多时后,王玠翕动的嘴唇停下,低头刨开炉里的梓木灰, 取出三颗用青线缠绕的绿壳鸭蛋——头一颗是炸开的,第二颗稍微好些,最后一颗则呈圆形。 “烧圆了, 魂回来了,老人家莫再忧心,回头让郎君吃下这颗蛋, 再把解下的青线捆在他手上,戴足七日, 一切灾殃可消。” 王玠用纸钱把那颗烧圆的绿壳鸭蛋包起来,拿给老妇。老妇泪眼朦胧,虔诚而庄重地接下来,犹如在与王玠交接玺绶。 “多谢先生!先生法力无边, 待吾儿大好以后,必来重谢!”老妇感激地收起鸭蛋, 从袖口里掏出三十块铜板,一块一块放进王玠身前的棕竹钵里,放完以后,依依不舍地走了。 后面已排有队伍,等老妇一走,下一位跟着坐上来。王玠从一侧箩筐里捡出一颗鸭蛋,继续开烧。 岑雪与危怀风躲在巷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愣是许久,才支吾道:“这……便是九殿下的营生?” “之一吧。”危怀风抱着臂,眼往外瞥,“有时候也会去山上砍柴打猎,或者在城头的铁匠铺里帮人打铁。” 岑雪怔忪,看看王玠那瘦骨嶙峋的身板,难以相信是能打得起铁的。 “又或者……”危怀风接着道,“是在街头摆个摊,吹拉弹唱,杂耍抛球,卖卖艺。” “……” 岑雪如鲠在喉,难以用言语表达内心的感触。昔日王玠声名再狼藉,那也是金尊玉贵的人上人,是身体里流淌着大邺最尊贵的血液的皇嗣,岑雪能想象他沦为庶人以后会与原先的形象大相径庭,却难以相信他会完全沦落成一介贩夫走卒。 或许,这才是先前危怀风口里的“离谱”? “那,我们现在可要过去?”岑雪看着这样的王玠,忽然竟不知要如何应对。 “先等等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危怀风看一眼日头,隅中,天色还早,王玠后面还有事要忙,估计不会再摆摊多久,他叫金鳞盯着人,先与岑雪回马车里休息。 果然,半个时辰后,金鳞来报,说是王玠收摊了,先是在对面街买了三屉小笼包,然后去了一趟寿材铺,买了一口棺材与一些纸钱香烛,这会儿正往城外走。 岑雪疑惑:“他买这些做什么?” “葬人呗。”危怀风看着像是知晓些内情,但是不多言,吩咐车夫掉头出城,跟上王玠。 岑雪猜想王玠今日来城里摆摊烧蛋,或许是为这一桩事挣钱来的,心里不由更唏嘘,不知王玠要葬的是何人。 这一趟倒是不远,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后,前行的马车慢下来,金鳞在外低声汇报,说是快到了。岑雪推开车窗,发现外面已是荒山,树杪横生,草木枯败,天幕有寒鸦尖叫着掠过,四下冬风席卷,王玠正赶着一驮着棺材的老旧驴车,揣着手跋涉在风里,满头的发被吹卷得凌乱不堪。 前方不远处,逗留着几个人影,俱是灰突突的一团,仿佛被苍天压在地上的石头。看见王玠身影后,其中一个“石头”腾地站起来,竟是个八九岁大的女孩,身后跟着两个更小的女童,飞奔向王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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