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玠从驴车上下来,抱起飞奔来的女童里最小的那个,接着从怀里掏出先前买的小笼包,分给饥肠辘辘的三姐妹。三人捧在手里,狼吞虎咽地吃着,年纪最大那个忽然瞥见树影后方的一辆马车,脸上闪过疑惑与戒备,扯了扯王玠的衣袖。 王玠看来一眼,眉眼淡淡的,不说什么,从女孩手里捡起一个小肉包往嘴里塞,接着往前走。 便在大树脚下,放着一卷破旧的草席,里面鼓鼓的,像是裹着一人。不远处挖着一个长坑,四人结伴在旁边坐下,先各自果腹,接着王玠起身,从驴车上搬来那一块新买的棺材,再打开草席,把里面的人抱入棺材里。 岑雪先前被王玠那一眼看得有些心虚,这厢再细看,更惊心动魄。原来被王玠抱入棺材里的竟是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大概二十五六岁,衣鬓齐整,面色蜡黄。三个女孩在旁帮衬着,眼里噙着泪,看情形,那女人是她们的母亲。 岑雪讶异:“他要埋葬的,是一位妇人……” 先前来的路上,岑雪一直在猜王玠是要为什么人准备后事。自从被废为庶人,离开皇城后,坊间再无关于他的传闻。岑雪算过,他是十八岁离开皇城的,如今辗转数年,已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成年男子,要是有缘分,或许已在民间成了家。莫非,眼前这位被他抱入棺椁里的妇人,便是他的发妻么? 那这么看,另外三个女孩便是他的女儿了? 岑雪心头震动,霎时百感交集,这时金鳞凑至窗侧,低声说道:“少爷,是赵家村的柳寡妇。” 岑雪一怔,接着更是错愕不已,危怀风从她眼神里看出震惊,解释道:“赵家村在灵云山脚下,是离他住的那间破庙最近的村落。半年前,衢州疫情,大批难民逃往明州,他是其中一个,进村时,身无分文,饿倒在土墙下,是柳氏接济了他一碗稀粥。” 岑雪哑然,登时为前一刻的胡乱猜测而感羞愧,再次看向王玠时,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敬意。当今世上,男女本有大防,再贯以“寡妇门前是非多”的谬论,更无多少男人敢光明正大与柳氏这样的妇人交往。可是王玠能撇开一切世俗成见,为曾经有恩于他的柳氏收尸入殓,这样的胆魄与大义,委实令人动容。 “先不要打扰他们,往山下退一退。”危怀风交代。金鳞点头,拽着缰绳挪开,吩咐车夫掉头。 视野转换,大树下,王玠正与那个最年长的女孩一前一后扛着棺椁往坑里下葬,另外两个小女童抻长手臂,努力帮衬着。岑雪看在眼里,严风灌进来,眼眶倏有一点干涩,身侧伸来一只手,关上了窗。 “不是怕冷?”危怀风淡淡道。 岑雪敛神,拂开脸颊上被吹乱的鬓发,道:“柳氏是如何去世的?” “她亡夫原是赵家村里的一名屠夫,有酗酒打人的恶习,因她嫁来后始终生不出儿子,动辄打骂,致使她一身伤病。前年,那屠夫因醉后跌入湖泽溺亡,她一人拉扯着三个孩子,身体每况愈下,今岁突染恶疾,药石无医。”危怀风平静地叙述着,回顾王玠与柳氏的那些君子之交,心里略有波澜。 岑雪则更是震动,许多感慨梗在喉咙里。乱世中,人命本贱如草芥,挣扎于草丛里的女人,更卑如沙尘,生死都悄无声息。柳氏若非种下善果,有王玠处理身后事,不过一卷草席葬身荒山,埋没野草。可怜那三个女孩,长姐不过八九岁,底下两个妹妹尚是稚童,柳氏去后,不知她们该凭借什么在这乱世里生存下去。 “那三个女孩儿……”岑雪欲言又止,心里知道这样贸然相求,有些不尴不尬,可是思及后果,终是忧心,“怀风哥哥能帮衬一把么?” 危怀风眼神微动,倏而一笑:“你以为他会弃之不顾?” 岑雪微愕,回想起王玠那一副落魄狼狈的模样,难以置信。危怀风的意思,难不成是说王玠会替柳氏抚养那三个女儿长大? “且先看看他如何处置吧。”危怀风不急不缓,等在马车里,不久后,外面传来熟悉的辘辘车轮声,以及断断续续的恸哭,金鳞在车外传话:“少爷,人下山来了。” 岑雪推开一点车缝,隔着丛生的树木,看见一辆驴车从山上而来,王玠坐在前赶车,后面坐着那三个女孩儿,长姐泪眼婆娑,左右手各抱着一个啼哭不止的妹妹,想是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一遭,乃是与母亲的永别。 危怀风没做声,及至驴车默默从旁侧驶过,即将消失,才吩咐外面的人:“跟着。” 岑雪知道他是顾及那三姐妹,不想在这种情形去搅扰人,可是这样跟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看王玠赶车的架势,应该是要先把柳氏的女儿们先送回村里,莫非,是要等那以后再与王玠会面商谈? 岑雪默默想着,却发现下山以后,王玠在前头赶着驴车,并没有进入旁侧的村寨,而是沿着先前出城的那一条官道行驶,最后,于日昳时分,再次进入云屏县里。 岑雪颦眉,不知王玠意欲为何,跟进城后,又回到先前王玠摆摊烧蛋的那个街头。四下人来人往,正是一天当中人潮最热闹的时候,王玠把驴车绑在一棵柳树上后,让姐妹三人下车,从矮到高挨个站好,接着从车板箩筐里取出一面招牌,往前半步,立在跟前。 行人纷纷侧目,看看招牌上龙飞凤舞的大字,再看看王玠身旁的三姐妹,交头接耳。 岑雪瞪着这一幕,难以置信。 那招牌上写着的赫然是—— 诚心卖女! 岑雪掉头看危怀风,反见他唇角一动,嘲似的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岑雪不解。王玠这做法,显然与他们先前所猜的背道而驰,原以为是重情重义,要替柳氏妥善安置那三姐妹,谁知到头来竟是拿驴车一运,把人家送进城里来贩卖! “你以为他是想要卖给谁?”危怀风仍是云淡风轻。 岑雪怔忪,心念突然一动,再次看向王玠。 人潮熙攘,不断有行人在墙根前驻足,三姐妹在王玠的教导下,哭哭啼啼,悲悲切切,向行人哭喊着:“求大善人发发慈悲,买下我与妹妹们吧!” 王玠却是瞧都不瞧那些行人一眼,手持招牌杆站着,浑然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泰然与闲适。 “走吧,”危怀风唇勾着,手掌按在膝上,“该到大善人登场了。”
第83章 游说 (三) 日影西斜, 街头攘来熙往,王玠扶着“诚心卖女”的招牌站在墙根前,不久后, 嘈杂的人群里走来一对衣着鲜亮的年轻人。想是太出众, 嚷着“求大善人发发慈悲”的三姐妹皆是一怔, 大眼小眼齐刷刷地转过来, 盯着来人不再吱声。 来的是一对年轻男女, 男人个头很高, 青丝高束, 着一袭劲飒戎装,外罩氅衣,腰侧挎着一把镶有金穗的宝剑,眉眼极俊, 肤色很深,一看便是在军中磨砺过的人。他旁侧站着的则是一位身披茜青色织锦镶毛斗篷的女郎,与男人截然不同, 雪肤凝脂,整个人白得像是粉雕玉琢,然与男人并肩而立, 并没有显出格格不入,反而更衬出一种“英雄美人”的般配感来。 不止是三姐妹, 便是前来围观的行人都被这二人吸引,看得目不转睛。 “敢问,令爱怎么卖?”危怀风开口,目光在三姐妹身上一转。三姐妹触及他视线, 纷纷腼腆低头,蜷缩在风里, 一脸怯相。 王玠则仍是那一副泰然脸孔,往三姐妹伸手,从矮到高轮流一指:“一百两,二百两,三百两。” 危怀风笑:“阁下卖的是仙女吧。” 三姐妹听得这声“仙女”,脸上发臊,羞愧地埋低头。 王玠回以危怀风一笑:“不是仙女,都是贫苦人家的女儿,良善人。贵人若是嫌价高,另外开价便是。” 危怀风也不客气,学着王玠先前的手势,往三姐妹从矮到高指过去:“一两,二两,三两。” 众人唏嘘,发出议论声—— “这价也砍得太凶了吧!合着那几个‘百’都不算了!” “贫苦人家卖儿卖女,最多也就三五两的价钱,何况这三个小丫头才屁大一点,买回去能做什么?是那这当爹的先前开价太高了!” “……” 危怀风纵着议论声,正眼看王玠:“卖吗?” 王玠也正眼与之相对,良久后,微微一笑:“各让一步吧。”说着,再次轮流一指,“十两,二十两,三十两。卖身的钱,全交由她们的长姐掌管。” 危怀风眯眼,往那衣衫单薄、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的三姐妹看一眼,唤道:“金鳞。” 金鳞应声走出来,知道是“交易”成了,恭谨地看一眼王玠,接着从腰带里摘下钱袋,交给那个年纪最大的女孩。 “先把人送回明州城,安置在官署。”危怀风吩咐。 “是。” 金鳞领命,上前领人,三姐妹手攥着手,回头看王玠,脸上有彷徨与不舍。王玠轮流摸了摸三人的头,安抚道:“不用怕,人有善恶,事有祸福,往前走,总会苦尽甘来的。” 三姐妹眼眶含泪,长姐用力牵着两个妹妹,向王玠点一点头后,转身欲走,面前忽然出现一抹茜青色身影。 岑雪弯腰,把暖炉放入她小妹手里,并不多言,只道:“天冷风寒,一切保重。” 小妹的手早被冻伤,被手炉一暖,惊喜得眼里放光,下一刻,匆匆拿给长姐,长姐推回给她,看向岑雪,眼神不再似先前胆怯,诚恳道:“谢谢。” 岑雪微笑,目送金鳞领着她们离开。 危怀风看回王玠,开口:“阁下看着甚是窘迫,想必难处颇多,既然卖女的钱也没拿到手,不如顺便再把自己也卖了?” 岑雪正琢磨着送走三姐妹后,要如何与王玠交谈,冷不丁危怀风来一句这样的开场白,匪夷所思。谁知王玠并不恼,果然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笑笑说道:“多谢贵人,鄙人命格不好,乃是颗天煞孤星,今年又正巧犯太岁,恐会殃及贵人。” “无妨,我命硬。”危怀风仍是笑。 王玠的笑意微僵,危怀风环视周遭,发现前方有一家茶楼,指一指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移驾前方茶楼详谈,可否?” 王玠岂会不知他意图,算上前三回,这是此人第四次来烦扰他了。史书上记载佚事无数,最烦人的也不过是“三顾茅庐”,看来这人效仿不够,还想要另创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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