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猜测:“当年他离开皇城的原因, 与西羌一役有关?” 那些年,岑雪人在盛京, 但因为年幼,对于这一位被废为庶人的九殿下并不熟悉,后来掌握的内情,也仅仅是他在千秋节夜宴上狂殴岐王,触怒先皇,次日请罪时甘愿被废。可是平白无故的,他在先皇的寿诞上殴打岐王做甚?明明是清风朗月的一个人,又为何突然颓废放荡,屡犯宫禁?除非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蓄意谋害襄王,让战争惨败的真凶另有其人,危廷不过是那一案里的替罪羊。 “你相信这世上会有君子吗?”危怀风没有回答,倏而来一句这样的反问,“‘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义在身而色无伐,思虑通明而辞不专。笃行信道,自强不息。’这样的君子。” 岑雪本想说“信”,可是不知为何,要开口时,那一声肯定的答复倏地堵在喉咙里,脑海里莫名回荡起岑元柏说“朝堂之上,没有对错,只有输赢”的声音。 危怀风道:“我父亲战败那年,身死名裂,千夫所指,为我父亲申辩的人或是被暗中处理,或是被威胁噤声,他是唯一一个愿意在御前坚称此案蹊跷,恳请彻查的人。” 那一战,最为轰动的并非是危廷的阵亡,而是襄王的意外陨落,王玠乃是与襄王一母同胞的弟弟,本该与先皇一样,因襄王之死而迁怒危廷,可是当所有人都在对危廷口诛笔伐的时候,他反而是唯一一个在为危廷发声的人。 岑雪已然知道答案,眼前闪过岑元柏与庆王的脸孔,那种被大义与家族羁绊纠缠的痛苦再次袭来,她克制着心虚与忐忑,道:“所以在你心里,殿下是君子?” “对。” 岑雪如鲠在喉,忽然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其实,她早该知道的,危怀风既然愿意放弃称霸天下的机会,一心辅佐王玠,看重的便不会是名利,而是情义。他要匡扶的是公道,是正义,是人心,是一位可以让他由衷承认的君子。 而她呢? 她与父亲一样,成为了庆王的一把刀。 那么,庆王算是君子吗? 岑雪想,或许从大局而言,庆王是的。他胸怀天下,任人唯贤,是一位有君子之风的上位者,但是在十年前的那桩惨案上,在危怀风的人生里,他不是。 走神时,眼前被一座台阶挡住,裹在手上的温暖撤开,岑雪抬头,看见一家客栈。危怀风已收回手,指着头顶牌匾:“到了。” ※ 这一晚,岑雪睡得不踏实,次日天没亮便醒了,后来想起来,先前危怀风每天都在这个时辰起来练剑,她则跟着起来偷看他,一天接一天的,竟养成了习惯。 客栈外是街巷,夜色罩着,仍然一片静谧,偶尔有一两声鸡鸣从黑暗里传来。岑雪不再有睡意,披衣而起后,点燃一盏油灯,洗漱梳妆,猜想危怀风大概也起身了。 果不其然,没多久,房门被人从外敲响,岑雪开门,外面的人正是危怀风,衣冠齐整,眉眼鲜明,看她的眼神里有些许意外。 “起这么早?” “习惯了。”岑雪脱口而出,说完后,倏地反应过来暴露了什么,不及解释,危怀风眼底漾开一笑,故意打断,问:“想吃什么?” “都可以。” “小笼汤包?” “嗯。” “楼下等你。” 危怀风说完,勾着那一抹笑离开。 岑雪杵在原地,脸颊发热,脑海里回响着那句不假思索的“习惯了”——危怀风每日卯时起来练剑,她要是也卯时起,起来以后,会在做什么? 岑雪咬着唇,羞恼地关上房门。 下楼后,危怀风已等在桌前,面前放着两屉热气腾腾的小笼汤包,看她一眼,又移开,没多问旁的事。 岑雪的心稍微落下,默默吃着汤包,吃完后,才听危怀风开口:“以前你隔着门缝偷喂流浪猫,都是喂些什么?” “糯米酥,翠玉豆糕,金丝烧麦,桂花鱼条。”岑雪答完,不明所以,“怎么突然问这个?” 危怀风不答,评价:“喂这么精细,莫不是在供奉猫仙人?” “……”岑雪乜他一眼,“那你都喂些什么?” “馒头,窝窝头,馕饼。”危怀风说,一副爱吃不吃的架势。 岑雪腹诽粗糙,嘴上不说什么,想起一会儿要去见王玠,有些心不在焉。 灵云山位于西南方,离云屏城十三里路,马车出发时,天色熹微,及至半山腰的破庙前,刚巧是辰时。 冬日的日头很暖,柔软的晨光透过光秃秃的枝丫洒在坡上,破败的夫子庙耸立于山壁前,墙垣颓圮,景象萧条,台阶前散落着一堆枯叶,庙里静悄悄的,想来王玠仍在睡梦里。 危怀风没贸然进去,往一侧残墙看,忽问岑雪:“想喂猫么?” 岑雪微怔:“这儿有猫?” 危怀风点头,领着岑雪往残墙后走,尽头处古树参天,底下摆着木桩桌凳,几只猫儿挤在上面,看见危怀风来,竟不躲,有睡觉的,有发呆的,有舔爪的,有互相在舔毛的。 岑雪眼眸里掠过欣喜,意外道:“殿下养的?” “算是吧,”危怀风感慨,“同是天涯沦落人。” 岑雪很久没有与猫儿玩耍,这会儿一见,心里难掩激动,想要摸一摸,又有些胆怯。 危怀风看在眼里,朝金鳞勾勾手,接过一盒糯米酥,打开盒盖,拿给岑雪。 糯米酥是出发前现做的,仍有余热,软松松的,散开甜腻的香气,互相舔毛的那两只狸花猫率先看过来,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岑雪掰下一点糯米酥放在木桩桌上,被个头大的那只狸花猫叼走,另外几只跟着凑上来,尾巴翘得老高。 “喵,喵,喵!” “不急不急,都有!” 岑雪笑起来,坐在木桩桌前,一次次掰碎糯米酥,轮流喂给挤在面前的猫儿。 危怀风看着她,眸底柔而亮,想象她小时候躲在角门后往门缝外撒猫粮的模样,挑唇笑起来,小腿突然被什么一蹭。 危怀风低头,看见一只黑猫,翘着尾巴,仰着脑袋,央求般叫着。 “求我没用,”危怀风往岑雪一指,“家当都在她那儿。” 岑雪听得这句,莫名耳热,从盒里拿了一块糯米酥递过来。危怀风伸手接,酥饼很小,两人指尖相触,一碰后,又分开。 危怀风接过,指腹仍残留那一点被电似的触感,咧唇笑一笑,低头喂黑猫。 另一头,岑雪偷偷搓一搓手,接着掰糯米酥。 危怀风喂着黑猫,想起客院里的那一只小黑狗,便问:“你家阿风还没改名儿?” 岑雪心头又一乱——“你家阿风”——这是指养在客院里的那只小黑狗,可是她第一反应竟然是危怀风本人。 “……没有。”岑雪闷声应。 “这么喜欢这名儿?”危怀风又问,声音里有了点不怀好意的笑。 岑雪道:“回去便改。” “改什么?” “阿黑。” 危怀风抬眼,看见少女坐在木桩桌前喂猫,香腮被晨光照着,白得晃眼,他唇梢动一动:“故意的?” “没有,”岑雪知道小黑狗儿不过是个替代品,两人真正在论的是身旁这个人,便道,“它本来就黑,不叫‘阿黑’,叫什么?” 危怀风笑,知道此黑非彼黑,小丫头拐弯抹角说他呢,便要答,身后传来一声:“黑鬼。” 两人皆是一怔,转头看,晨光镀在一袭破旧的棉袍上,王玠站在光里,头发凌乱,仍是那副潦倒模样,然而眉眼清澈,依然有夺目的颜色。 危怀风琢磨着那声“黑鬼”,打算论一论,王玠手一勾,底下那只黑猫往他身上一蹦,被他抱入怀里。 两人反应过来,“黑鬼”乃是这只黑猫的爱称。 “该说的话我都与二位说过了,此处破败,不是贵人该待的地方,请回吧。”王玠打了个哈欠,抱着黑猫往庙里走。 危怀风与岑雪相视一眼,各自跟上。 “听闻阁下不愿出山,是因我命硬,恐会被我所克。为免阁下忧虑,今日我特来承诺,愿以性命护阁下周全,平定乱世,成就大业。” 王玠听得耳朵起茧,掏掏耳朵,狸花猫从身后追上来,要往他身上爬,他顺手捞起一只,忽然很后悔,早知道有这样一天,当初该收养一群恶犬看家用的。 危怀风见王玠不答,并不气馁,接着又道:“以前听说襄王仁德,不仅待人温和,对待万物生灵亦有慈悲心,开府以后,特在园内建了一座小楼,收养延福坊、庆义坊一带的流浪猫狗。家父出征前,有幸登门拜访过一次襄王府,回来跟我说起那座小楼时,我尚且不信,如今见阁下沦落草莽,仍不忘为荒郊猫狗遮风避雨,才算是信了。” 王玠走进破庙,把怀里的猫儿往火炉前一扔:“我不养狗。” 危怀风跟进来,语气寻常:“是因为在襄王府里被狗儿咬过?” 王玠微微一怔,眼神里闪过一丝被回忆勾起的沉痛,很快又被平静掩埋。火炉前放着一排破旧的陶碗,里面盛着刚煮好的稀粥,黑猫、狸花猫埋头舔吃起来,后面的几只猫儿跟着进来,从小到大,按着位次成排坐好,舔两口后,没趣儿地走了。 岑雪看一眼手里喂了大半的糯米酥,心知猫儿是甜食吃多了,对清汤寡水的稀粥不再有兴趣,有点心虚。 王玠不说什么,等猫儿全都走后,把剩余的稀粥统一倒在一个碗里,头颅一仰,喝了个精光。 “王……”岑雪目定口呆。 危怀风想说什么,又忍住,眼神里倏有两分惭愧。王玠擦擦嘴,收拾地上的陶碗,危怀风先他一步,麻溜地把一摞碗收了,往外找水井。岑雪要跟来帮忙,他头一低,凑在她耳旁小声交代:“同他聊一聊襄王。” 岑雪会意,捏一捏被他气息吹过的耳朵,走回庙里。 王玠在角落里找东西,光线昏暗,靠墙的地方堆着乱七八糟的物件,有锅碗瓢盆,也有柴火蓑衣,不知他是在翻找些什么。岑雪走过去,唤了声“王公子”,听得他答应后,才又道:“公子在找什么,我能帮帮么?” “不用,”王玠从柴堆后扯出一个破旧的竹背篓,“找着了。” 岑雪见那背篓破了一角,有根背带还是断的,王玠眉头微微一皱,旋即靠墙坐下,从一旁扯出几根竹篾开始编补。岑雪发现他手法很熟练。 “想说什么?”这次,乃是王玠主动开口。 岑雪神色微动,也不知先前危怀风交代自己的那句话他听见没有,略微整理思绪后,柔声道:“襄王很喜欢小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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