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很快响起细碎匆忙的脚步声,还有嗡嗡低浅的呢喃声。然后,便什么都听不见。 李珰耳边蓦地响起一阵刺耳的轰鸣,他蹙眉,将身子蜷曲成一团,细腻凉薄的汗意浸透全身,一向平静无澜的黑色眼眸布满血丝,眼尾通红,偏偏形容惨白,牙齿抵着唇,不见血色。 他整个人正沉浮在尸海里,硝烟遍布,号角喧天,身边全是热烈的厮杀搏斗之声,天地辽阔间,只有他孤身一人,双手布满鲜血,身体止不住地兴奋地颤栗着,同时冷若寒冰。 李珰真是个矛盾的人。 希望将军府热闹,又希望这热闹不能打扰他的清净。 皇帝派了不少人保护将军府,李珰自觉将府内的侍卫和仆役裁减。如今院内负责守夜点灯的人只剩戏班这些。白天负责增添热闹,晚上担起保证将军休息不被打扰之职。 东院的蜡烛点得足,通透明亮,夜里看书也不怕伤了眼睛。 李三思和负水两个人坐在青石台阶上,一人靠着台柱睡得正酣,一人半躬着身子认真读书。 刚刚过了子时,东院静得只剩林子传来的虫鸣。 “爹。”一声梦呓如水滴汇入江海,消融在夜色浸润的无边寂静中。 李三思偏过头,台阶另一侧的人睡得口水直流。因为是侧着身子倚在台柱上,头明显地偏向右侧,涎水自然顺应方向从嘴角和谐地落在衣袍上。 夜里还是有些冷的。 李三思自己备了一件外褂,小姑娘更会照顾人些,特意穿了一件薄料夹袄,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她素来着男装,不喜欢穿花样鲜艳的女子霓裳,穿着打扮只管便利保暖,不求好看格调,以致于让人常常忽略那个拿着几十斤鼓槌、力量遒劲的小儿郎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若是别人家的女郎,应是最爱穿着打扮的年纪。 将军府多是男子,戏班只她一个女儿身。 李三思合上书,打算叫负水先行回房,下半夜他守着。 身后的厢房响起动静,李三思连忙起身,原以为已经入夜深睡的李珰披着一件外袍走了出来,腰上挂着一把银刀。 “是不是打扰将军了。”李三思躬身作揖。 李珰默不作声,视线无声扫视着地上散落铺开的一卷《经学集注》,以及另一侧睡意浓厚的某人,眉毛不自觉上挑。说话时声音有些许沙哑:“无事,出来走走。你们做自己的事就行。” 将军府的规矩很少,李珰长年不在府内,侍候的人也不多。听闻他在沙场上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神,李三思觉得他除了待人接物不大上心以致显得性情冷淡外,不是轻易动怒、妄动杀念的人。 李珰正穿越树林,沿着石子路往院外去。 李三思还是觉得不大稳妥,抬步跟了上去。 直到一片开阔地,李珰才解下外袍和银刀,于月色下带起一阵急促利落的刀风。 李珰虽腰间佩刀,听过靖远将军事迹的人都知道,每每随军征战的武器是一把周朝流传下来的青铜钺,刃如弯月,利可断风。 李三思在角落里静静观摩了片刻,见绯红身影疾若游龙闪电,虽潇洒绰约,子夜月色之下难免有些萧索寂寥,凝神细思后去了东院的梅林。 李珰练武结束,正坐在假山一处平坦的方石上,细细擦着银刀。居高临下,少年人手上捧着白瓷坛,冲着他扬了扬。 “将军,月色正好,不妨饮一杯梅花冬酿。” 李珰凝视片刻,带起一抹浅笑:“偷来的酒,我哪里敢喝。” 李三思一愣,转过弯来,负水原就是将军带入府的:“将军放心,负水不是小气的人。你不说我不说,她不会知道的。” 李珰带着李三思飞上假山,假山一侧布置流水山泉之景,地势高险,可想而知。自然,风景也是极好。 李珰接过酒坛,初始只是浅饮一口,觉得此酒沁人心脾,苦涩回甘,没有惯有的辣味,抱起坛子痛饮几大口,心火渐被抚平。 李三思斟酌了片刻,见身侧之人神态风流,眉眼间仍是散不去的压抑:“将军长年在外征战,一定没有见过淮安的盛春。若是觉得我们吵闹,不如趁此好时节,踏青散心。天地茫茫之音自然胜过这些靡靡之声,有益开阔心境,涤荡烦恼。” 李珰放下酒坛,身子靠在山石上借力,悠然翘起二郎腿:“见你在读经学,是不是打算从官?” 李三思没有隐瞒,神态自若,语气却有些落寞:“将军说笑了,我这般出身,哪里能——”忽然想起备受百姓议论出身的李珰,少年自觉失言,正要惶恐谢罪,李珰满不在意一挥手。 “好歹是我将军府出去的人,不用妄自菲薄。你们读书人不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嘛,少年人有志向是好事,我会替你留意的。”李珰举起酒坛,遥遥迎着一弯淡月,“算是这酒的回礼。” 不知是否是李三思的错觉,自那晚饮酒之夜同李珰有了浅薄交流后,这几日李珰的脾气好了许多,没有让他们去厢房演奏,好像又恢复到喜欢冷清自处的孤傲将军。 戏班正在院里布菜,负水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肩上扛着一把铁锄,整个人一身火气。李三思暗道不好,悄悄退到人群身后。张饺儿端着饭盆进来,瞧见她一脸怒气,脚步不自觉擦着墙缝走,避免被殃及。 少女手臂一挥,卸下肩上的铁锄,点地瞬间发出一声脆响,紧接着院内响起噼里啪啦的谴责声:“谁动了我的酒给我站出来!” 她辛苦攒了六年的命根子,正打算趁着今年春时挖出来换了银钱,她便能赎回卖身契离府。 沈淮七乖乖摇头,表示不知情,甚至与负水同仇敌忾:“要我说,偷了负水姐梅花酿的人赶忙站出来。赔些银子,大家也好安生吃饭。”边说着,手上摆弄着十几个饭碗,同张饺儿打着配合,一碗碗白晃晃的大米饭整齐地摆上桌,十分诱人。 众人表示没看见,不知情,我要吃饭你吃吗。 负水也觉得饿了,忍着气解决温饱问题。李三思这时从角落里窜出来,安慰道:“如今将军府还有许多外来人,怕是被他们偷了也不知道。我知道你需要钱,这些你先拿去,不要急坏了身子。”手上递来一个荷包,鼓鼓的。 “外来人”便是皇上派来保护将军府的那批人。 负水哪里不知道这也他辛苦攒的,心下自认倒霉,也为李三思的慷慨解囊备受感动。 戏班里的人都是天南海北凑起来的,有交情,却不深,不至于到借出辛苦钱的地步。负水吃饱了,气也散了大半,将荷包退回:“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其实也不急,大不了在将军府多留些时日再说。” 众人见她神色恢复正常,纷纷松了一口气。 周管家平日蹭饭都是赶着饭点来,今日收了桌才匆匆赶到,一身疲态,似乎劳累了什么大事。 张饺儿给他留了一份饭,如今厨房里忙活的只有他一个人。 “将军说,明日大家全部出府同游,去京郊的富水河踏青。”周管家放出大消息。 沈淮七还是半大不大的孩子,一听双眼冒金光:“真的!将军真说让我们出去玩!” 管家喝了一口汤,润了润嗓子,声音越发嘹亮笃定:“那是!将军说的话还能有假。” “将军出行,带上我们这些人作甚。” 周管家放下箸筷:“将军说了,人多热闹。” 十二人暗中交换眼色。 看着李珰马上又要变成喜欢热闹的李珰。 戏班准备好遭殃。
遣笔作李珰(8)
从博物馆开车回学校,路途顺利的话大概四十五分钟。 周日的晚上六点正是市中心购物广场最热闹的时候。 红绿灯转了几个回合,李珰的SUV终于成为等候区白线后的第一名。 面前的斑马线上人流如潮水,覆盖了已经逐渐淡漠的日光,其中不少年轻人,趁着最后的休息时间狂欢一场,迎接周一开始的按部就班又琐碎忙碌的生活。 李珰手扶在方向盘上,耐心等待着倒计时。崔负献缩在后座,像是小学课堂上被老师纠正了坐姿的好孩子,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目光看向窗外。 李珰有些好奇,现在的年轻人多半手机不离视线。 历史系的学生多数时间沉浸在旧纸堆与文物中,闲余时间娱乐活动仍不会少。 李珰很少看见自己的课代表摆弄手机,即便是课堂上,学生走神或是觉得讲课无聊时,也会装模作样地亮起屏幕,好像有天大的事情需要查阅,实际上90%的内容是登顶热搜榜的娱乐新闻。 红灯还剩二十秒的时候,李珰突然想起需要交代的事儿:“周二上课,你把身份证带过来。研究所那边需要开身份证明才能办通行证。” “好的,老师。” 车缓缓发动,汇入漫长磅礴的车流。车厢内隔音效果明显,两个人不说话的话,气氛静得有些可怕。 崔负献已经尴尬紧张到抠破了悉心保养的左手大拇指指甲。 李珰察觉到气压有些低,后座上的学生和自己刚刚打交道,在历史系那帮孩子眼里,自己估计是另一个版本的灭绝师太。 他从不耗费精力维持或辩解自己的人设。 却从容地打开车载音响,里面传来清脆悦耳、空灵流动的编钟声,演奏曲目是《离骚》。 在和谐动听的背景音乐里,为了让之后的车程稍显轻松,他清了清嗓子:“虽然我是老师,你也不用这么怕我。你师兄师姐怕我正常,毕竟我管着他们毕业呢。”说完,还自嘲着轻笑两声。 崔负献稍微抬眼就能看见后视镜里李珰未收敛住的笑意。 她作为考研党,曾经也深深忧虑过自己的导师会不会成为灭绝师太,以致自己度过一个煎熬的研究生生涯,最后苦逼地毕业。社会上这样的新闻很多。 现在说“不怕”显然是敷衍的话。她才刚刚同这位光环与吐槽齐飞的天才学者打交道,第一印象扭转过来总归还需要时间。 崔负献紧张得搓了搓手:“其实是因为老师在学界名气太大了,我怕自己做的不好。”这话说得真诚,同时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敬畏与崇拜并存。 没想到驾驶座上的人一下笑出声:“刚才你还说自己是为它而生的。既然如此自信,就不该畏畏缩缩。我很乐意同你们这些年轻人交流的。” 这话听得崔负献汗颜,心想,您三十二,我二十四,着实不必用这种跨了两辈人的语气自嘲。 “哪里,老师是国家百大青年学者,晋朝史学界最年轻的学者和教授。” 李珰飞速扫了后视镜里惴惴不安的身影,语气轻快:“你还查过这个?” “啊?就是学校官网上写的有。”崔负献心虚地看向窗外,她甚至知道他未婚且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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