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课李珰调了时间,改成了晚间。上完课大家都不着急走,问问题的就多了。 崔负献端正地坐在第一排将各种声音纳入耳廓,视线落在自己的电脑屏幕上,登入图书馆的电子期刊库。 先是输入晋朝,出来几万条记录。崔负献听着一个男生谈起什么兵制、什么国家实力,手指飞速地在键盘上敲下“李珰”,这下记录少多了,但仍有几百条,她不得不抬眼打量了一下台上那位头发茂密的教授,心下再次感慨不愧是天才学者。 崔负献简单浏览了一下,大多数词条都是关于晋朝的,看来对晋朝历史真的热爱且富于研究精神,鼠标缓缓往下滑,几秒过后指尖终于停顿,少女视线定格。 《晋章怀太子墓考古初期研究报告》。 崔负献没有停顿太久,指尖正欲用力,思绪却被声线打断:“课代表,你来一下。” 她这才回过神,发现片刻前围堵在讲台边的人群不知何时已经散去,教室里零星坐着几位自习的同学,她赶忙起身,音色温润:“老师,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李珰看向台下的少女,一脸敬畏,不得不扯开一抹浅笑:“没事,就是问问你,你导师是谁。” 崔负献毫不犹豫地报上一个人名。 这下李珰笑得更开怀些,眼睛泛起一条浅纹,看着并不显老,反倒衬托出三十二岁该有的韵味,成熟、温和、亲切待人。 “原来张教授一直说的那个小崔就是你!”李珰边笑边收拾讲台。 崔负献一下就不好意思了:“老师,我来吧。” “没事。”李珰依旧浅笑盈盈,这次拉拉链的速度慢了许多,“我之前听张教授说有个小崔对晋朝历史很感兴趣,每次写论文都能跑到这上面去,怎么,想研究晋朝历史?” 崔负献心下一惊,赶紧摆摆头,意识突然想到三十二岁真正的可怕之处恐在此,不动声色,又能直击要害。 见自己的课代表摇头晃得像拨浪鼓,李珰收敛住笑意,语气变得缓和些:“你的论文我看过,虽然,嗯。” 他抿住唇,想着到底不是自己带的学生,不应当太过直接。 “晋朝部分写得不错,有兴趣可以加入我的课题组,正好我缺人。” 去年五个研究生只毕业一个,今年李珰便没有招人。 崔负献心下一动,倒没有马上给出回答,只简单说了一句:“老师,我对晋朝历史的确很感兴趣,我再考虑考虑。” 李珰笑着点头,出门的步子和那天一样轻快有活力,一点不像一位三十二岁历史系教授。 崔负献回忆了一下他刚才笑的模样,可能是因为教授长了一张娃娃脸?
无人敢写帝皇书(3)
靖远大将军李珰是匪寇出身,据说母亲还是异族人。这样的异类能一脚步入世家遍布的朝堂,不得不说到晋国的章怀太子司马烠。 李珰得以保全并下山以匪寇出入军营,再至领军拜将皆有章怀太子一力作保,发掘出这位少年将星。以致后来太子母族高家满门查抄,三皇子司马炽联系世家争夺储君之位,因有李珰坐镇北疆,手握重兵支持太子,才使章怀太子不坠其位。 若是章怀太子与靖远将军间哪一桩旧事最受天下人津津乐道,大概八年前晋国大厦危倾之际发生的故事,最能体现二人之间的君臣情谊与知己之情。 昌邦二十二年秋,晋国伐满羌,攻玉溪峡,离满羌国都不足百里。虎威将军李珰为前锋,领兵五千欲拔峡关。遇伏,潜雨逃。敌杀之,军士尽死,没玉溪,成尸桥。 李珰逃回军营的第三天,刚刚转醒,押送他回淮安城的囚车已经备好。 本来百姓们已经备好鸡蛋菜叶乃至泔水,从这位临阵脱逃的前锋将军身上讨回公道,可惜那年淮水两岸降雨颇多,囚车晚了几日抵达淮安城,天降暴雨,没有人愿意出门看热闹。 只有章怀太子一人,立于淮安城南门迎接这位落魄将军。 听说前一日,朝会间六曹已有人提议,直接处死这位逃将,左右不过一个山匪,本就该死。章怀太子司马烠以太子之位作保,言,“若虎威将军有叛逃之相,儿臣愿自请废免为庶人”。 未等到李珰的审判之日,北边魏戎趁乱出兵,一路势如破竹,攻入淮安城下。 李珰领京郊三万流民迎战,杀敌五万,保全晋国命脉;后直下满羌,会同征南大军攻破满羌国都芙蓉城,以不世战功为自己、为昔日五千将士、为章怀太子正名。 从此以后,世言李珰,必言章怀太子。尤其是太子舅家贪污被抄后,已经官拜一品大将军的李珰更成为太子党的中流砥柱,镇守北疆,南望淮安。 但相比于昔日太子可以储君之位作保,李珰可以命相报的深情厚谊而言,如今二人交往显得不那么亲密了。 毕竟,储君之上,还有帝王;士庶之别,犹如天堑。 李珰能以军权支持太子,在真正的政治博弈中却插不上一言半语。若非李珰这些年年年北上攻伐,却魏戎七百里,剑指黄河,战功斐然,或许这场大战不会继续下去。 朝堂上以三皇子为首的一批群臣早已提议言和。 因此,这已经不是李珰第一次被诘难了。他脱下官袍,换了身素白衣裳,随便抄起一本兵书草草翻看,他不是很爱看书,只为打发时间。 周管家呈上晚宴时顺便点了灯,李珰已经靠着椅背睡着了,书正盖在脸上,腿懒懒搭在书案上抻直。 直到灯光稳稳燃起,他才懒洋洋起身,撩起袍子,嘴角挂着一抹笑意:“红烧肘子!看来是张老哥的手笔。” 周管家眼角泛起褶,语气不是恭谨,更像是长者的关爱:“知道你喜欢,特意早早备上的。明早还有馄饨。” 李珰满意地点点头,嘴上啃着油光发亮的骨头:“不了,明日我得一早出门喝茶。” 周管家了然,侧身朝门外看去:“今晚还需要他们演奏吗?” 李珰摆摆手,看来是不需要了。 等到李珰吃得差不多了,有人呈上清水和手帕,净完手,周管家呈上一个小方盒:“张草昨天找了我,说是赎身的钱攒够了,这两日便要离府。” 本来这些小事一般不会烦扰到李珰,不过十三人戏班毕竟和一般仆役不同,缺了还得从外面找一个补齐。 李珰只看了一眼方盒,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攒着眉心:“盒子一起烧了吧。年后事情多,那个戏班不用招人,谁要走便走吧。” 周管家领了命令正要出去,李珰出声打断,视线遥遥落在远处,看向西边。院里种的松樟,长年不败,葱葱郁郁的一片,带着郁结的香意。 “那个小姑娘,叫崔负水的,年后若要走,你找个法子拖着。”
遣笔作李珰(3)
晋朝章怀太子墓发现盗洞后,文物局马上组织专家对墓穴进行抢救性发掘,李珰就是专家组成员之一。 发掘工作差不多进行到扫尾时,考古人员又在某个耳室发现地下机关痕迹,现在大部分的研究工作都在讨论要不要打开机关,打开机关后下面会有什么。 除了机关密室这一重大发现外,另外一个疑点是章怀太子墓是空的——准确来说,虽然墓室修的精美华贵,各种陪葬品也都符合规制,但是没有发现棺椁。 当然,可能是棺椁也连带着其他金银器一起被盗。问题在于,考古队员没有在墓室内发现棺椁停放的痕迹,也就是说章怀太子墓内没有安置太子尸骨。 两项重大考古发现都指向历史上那位平平无奇的废太子,以致于关于他的记载不得不再次细致考究,试图从只言片语中查出一丝线索。 历史上没有成功继位的太子太多了,史书对于这些角色记载也不甚详细,尤其是某些细节。 《晋书》上只说章怀太子是皇帝的嫡长子,因多次忤逆皇帝后被废,不久便暴病而亡,不到三十岁。 一个不得圣心的废太子,死后修筑了华贵恢弘的太子墓,可是尸骨并未停放在墓内。怎么看怎么矛盾。于是目前的猜测主要聚焦在机关密室内可能是太子棺椁真正停放之处,至于为什么这样安排则是待猜测成立之后该讨论的事宜。 崔负献在办公室等了快半小时,桌子上平铺着《晋书》中关于章怀太子的记录,崔负献已经看了好几遍,直到身后门锁终于有了动静。 李珰教授和自己的导师张怀远教授一起进门,一个拿着可乐,一个泡着枸杞。 崔负献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嘴角抿了抿:“李教授,老师。” 二人顺着办公桌坐下,崔负献安静地站在一旁并未做声,还是张怀远先开口,带着笑意:“好了,李珰教授都跟我说了,他那里也是难得的机会,你既然擅长又喜欢,赶紧去,帮我搜刮点资料回来。” 说完,三个人都笑了笑。崔负献压住内心的激动,嘴角带起浅浅的弧度,面上依旧平静如水:“好的,谢谢老师。” 另一边李珰弯腰拉开最底层抽屉,拿出大拇指高的一沓材料,语气有点轻快:“这是先期材料,十月下旬估计就得去现场,你好好准备一下。” 崔负献心底算了一下,十月下旬,那就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视线落在材料上,心想,怕是要准备的远不止这么多。 回过神不过一瞬的事,崔负献抱起材料:“李老师放心,我会好好准备的。” 崔负献正准备出门,李珰叫住她,指了指桌上摊开的书籍,语气和上课时没啥区别,崔负献心里一紧,果然,刚送上人头死亡考核便开始了吗? “你刚看了章怀太子一段,有什么想法吗?”说着,视线便对准崔负献,一双眸里波澜无惊,沉静如深水。 都说这是李珰教授的死亡凝视,崔负献第一次遇上,紧张之余倒忘记避开,看着那双眼睛里的宁静情绪心神渐渐稳定下来,甚至有些不自觉的放松。 因此,她似乎不过多犹豫地开口:“晋献武帝一生无外乎干了两件事,开疆拓土与削抑贵族。章怀太子是主战派,不大可能在这件事上忤逆皇帝,若说削抑贵族,太子舅家作为淮安一流贵门,为太子亲手查抄。” 当然,这可能是不得已而为之,崔负献心里默默补充一句。声音却直接接上另外一句话:“可是后来周旋于诸世家的三皇子司马炽同样是惨淡收场。” 总而言之,在大政策上,献武帝和废太子基本是同一战线,即使在最可能出现矛盾的外戚利益上,太子手起刀落,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站在了献武帝一边。 “忤逆”二字实在站不住脚。 李珰眉头微松,眼底的平静湖面有了漪澜,这片刻的情绪波动迅速将刚才自信的少女击碎,情绪拉回现实,急匆匆向两位老师告别后出逃。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4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