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明得意地笑笑:“如何,我说她对晋朝历史情有独钟吧。”说完,抿了一口枸杞茶。 李珰不动声色地收敛情绪,将《晋书》仔细合上放入抽屉:“还行。”
无人敢写帝皇书(4)
淮安城内的百姓总喜欢对高门贵族的事儿津津乐道,譬如说章怀太子和靖远将军不愧是知己至交,两个人都尚未娶妻。李珰今年二十五,太子司马烠比他还要长上两三岁。不止在皇室,放眼整个天下,二十七岁未成亲的男子也是少数。 严格来说,司马烠不能算是未娶妻。 当年太子北上治淮水途中娶了一位渔家女苏氏,这已是十年前的旧事。太子将苏氏带回东宫,后来苏氏还怀了太孙,本是一桩喜事。可惜后东宫遭天火,苏氏住的偏殿烧得只剩地基,母子尸骨无存。 再后来,许给太子的各个小姐不是毁容便是暴死,太子虽贵为储君,也难逃“天煞孤星”的名头,便是皇帝陛下,也对他这位嫡长子的婚事不闻不问了。 轶事里的主角正盘坐在茶案前,一身月牙白的锦袍,绣着银色的流云暗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搭在茶案上,食指有意无意地沿着瓷白的杯沿缓缓临摹着线条。身子半侧着,半张脸掩映在阴影里,许是地上的锦袍映着惨淡的银光,背影显得些许寂寥和脆弱。 李珰掀帘而入,正坐在茶案的另一面。 司马烠的背脊这才正了正,端起几分姿态,倒不是为了显得高高在上,整个人仍然浸润在一种温和的气质下,亲切,又对客人以示尊重。这是章怀太子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李珰似乎视而不见,端起面前的斗笠盏,茶水泛起清亮的青绿色,他一饮而尽,润口回甘。他虽然不懂茶,好不好喝还是品尝得出来。 “好喝。”李珰挑挑眉。他今日穿着骑服,没有宽大的袖子和裙摆约束姿势,也没有这些华贵衣裳撑起威仪,举止利落潇洒,看不出什么“杀神”的影子。 另一边的司马烠则撩起绣袍,添了一杯乌梅茶,浅笑着开口:“你之前嫌我的茶有些苦涩,我特意加了乌梅。”像是表功,司马烠也挑了挑眉,整张脸这才有了些生动颜色。 李珰看他第一眼,便觉着太子脸色苍白,眼下有些乌青。 看来昨日朝堂上争执过后,太子与皇帝之间还有更深入的较量。 春明山在京郊南,以“梅山雪景,盖覆淮安”闻名。此山山腰处有一高阁,为倾山揽月,推窗而望,北面可看尽淮安城风光;南边便是满山的梅花与充盈漫室的馥郁香气;东边隔山相望,则是春明山主峰上的皑皑苍雪。 景是好看,就是有些太安静了。 李珰用力地揉了揉眉心,脸色有些难看。 司马烠幽幽叹了口气:“你的病又加重了?” 世人都说靖远大将军李珰爱风月,喜热闹,好看十三人戏。 李珰用手撑着额头,闭着眼,凝神稳了稳情绪:“在军营里呆习惯了,太安静的环境有点受不了。”再睁开眼,表情恢复如常。 司马烠也没有继续追问什么。起身开了东边的窗,猎猎寒风拍着窗户,还送来了春明山特有的梅香。李珰不喜欢闻香,这下却也不得不忍受一二,毕竟头的确有些抽痛。 司马烠在房间的炉鼎内添着炭,话题缓缓展开:“光炎他们想用议和卸了你的兵权,关于豫州,你打算什么时候拿下。” 光炎,便是司马烠的皇弟,当今天子的三皇子,司马炽。他的母妃是贵妃陈氏,而陈氏背后是淮安四大世家之一的陈家。 李珰对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不大关心,没有点评前一句话,直接回答了后面一个问题,或许也不算回答吧。 “豫州可攻,不可守。” 豫州挟关东、关中二地,又是粮食生产重地,若得豫州,定能让魏戎元气大伤,攻下魏戎又能多上三分把握。 司马烠仔细拨弄着眼下的炭火,空中升起袅袅耀目的金色炭星。 李珰的十万军马与朝廷其他士军不同,是靠编制流民组织起来的。朝廷那边不肯松口,军队扩充便是难事。若是让李珰另统其他军队,不仅几位将军不干,朝堂上反对的人怕是比魏戎的敌军将领还多。 豫州地大,又是军事重地。一旦攻克,镇守的守军必定不少,可调动作战的兵力便会分散,李珰的十万军可能就不够用了。 未等司马烠开口,李珰笑了笑:“这几日,张家的小子估计就要南下去投靠他祖父的旧部。” 像是随口提起一桩不大重要的新闻。 司马烠偏头看向李珰,那人眉眼得意,瞧不出半点苦恼与忧心。 也是,他并不在意这些,本就是自己半骗半哄地将他绑下山,不然,他还在山上当着不可一世的山寨大王。 想到这,他自己也不禁笑了笑,旧年那些沉重的、扯不清的恩怨好像不那么重要了。 “好吧,你只管打。”司马烠放下火钳,踱步走向茶案。乌梅茶早就凉了,他还是端起一杯:“之后你离京,我便不相送了。祝君此去,平安凯旋。” 至于未说的承诺,他们都只能以命相付。
遣笔作李珰(4)
淮城转眼来到了十月,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绝,整个城市拢起淡淡雾色,染上泛黄带褐的梧桐叶,多了些难以言说的沧桑沉重之感。 省博物馆日常游客量不少,多是从外地赶来参观的。崔负献没有走馆前的柏油大路,而是走了工作人员通行的博物馆后门,是一段掩映在松柏阴影间的青石小径。 许是胸前挂着的工作证不大显眼,开始保安还拦住她,毕竟崔负献也是第一次过来,她不得不抬手亮了亮薄薄的塑料片,上面刻着她的头像与姓名,还有一栏楷字:章怀太子墓研究组。 晋章怀太子墓被发掘之后,部分珍贵藏品被收留在省博物馆,太子墓的研究小组通常也在这里工作。 淮城清早刚刚下了一场中雨,公交车上她还在担心迟到问题,等到了博物馆站雨停了一会儿。眼下时间尚早,她也不识路,因此一段青石板路走得格外认真。 听说这一段路采的是淮安城的旧石板。淮安,是历史上淮城的别称。前几年城区开发,这些旧石板被送到博物馆,最终成为她脚下这条路。 崔负献抬头,仔细打量了这条小径,不长,博物馆后门上的金属把手清晰可见;也不够宽,只够两人并肩走。她垂眸,便能看见脚边的青苔,与被雨水浸润成的青墨色。 她忽然想起来,史书上说淮安城的中央大街可以并排跑六辆马车而行人神情自若,步履闲适,自然不会像现在这般曲径通幽。 崔负献眉眼弯了弯,脚步也变轻快了些。 刚到后门,研究组的师兄正好赶到,两个人简要寒暄了下,可能是李珰还没到,研究组一行人正在馆内的一处长廊内等着。 崔负献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都是淮城大学的研究生,三位男生,崔负献是第二位女生。因此她刚在众人面前站定,另一位女生马上拉过她的手,笑意灿烂。 五个人交换了信息,又对课题小声讨论起来。崔负献虽然把资料看了遍,到底没有亲身经历实践过,只默默站在一边听着。 顾文佳推了推她的手臂:“你的名字好特别呀。” 崔负献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走神,话题不知怎么转到自己身上来了。她勾起一抹自认为温和的笑容:“还好,我爸妈取的。” 可是这么笑容还是因为某种情绪难以维持下去。 她撒了谎,可是崔负献知道自己绝不是因为说谎心虚导致草草结束这个话题。她是真的不想在这件事上停留。 刚才在门口接她的师兄是李珰带的博士研究生,年纪和李珰差不多,也算是这群研究组的小组长。他在一旁接了电话,应该是李珰打来的,说是路上堵车,可能得晚半小时到。 研究室的钥匙在他手上,他不来,大家都没法工作。不过没人表达不满,反正可以讨论的话题还有一大箩筐。崔负献忽然觉得口渴,打了招呼一人独自前往饮水间。 “听说这个小师妹才读研二,还不是李教授的亲传弟子。”说话的是三位男生中的一个,叫江莱。 郑明哲了解的情况多些,李珰之前和他聊过几句:“是张老师的徒弟,听说在晋史研究方面造诣颇高,还极富热情。”说着拍了拍江莱的肩膀,语气带笑,“不是你这种学渣可以理解的。” 几个人都笑开了。历史研究本就愈深入,愈细致,愈琐碎,愈枯燥。没有坐冷板凳的决心与毅力,加上一点点孤注一掷的热情,很难坚持下去。 如果再有些天赋在身,那最终结果,他们的导师李珰教授不就是一个经典案例吗? 崔负献自然不知道他们的谈话,眼下她只觉得自己可能走错方向了。这是她第一次来博物馆,博物馆的建筑大多对称图案,何况这是研究区域,标注的指示牌很少,她匆匆喝完水还顺便上了个洗手间,再出门,却不知道该左拐还是右拐了。 崔负献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往微信群里阐述自己的尴尬处境,试探性地选了个方向,走出百步,发现眼前景象自己从未见过,正想着转身同大部队汇合,一道清冷的声音与两侧板正寂寥的大理石相撞,落地回响。 来的人正是李珰。 崔负献转身看向声源处,之前上课他总是穿的比较休闲,今天可能是正式场合?崔负献在心中腹议,终于穿了一身中山装,外面罩着一件毛呢大衣。 那股子书卷气更浓了,连带着不符合年纪的一二分稚气也因为衣着打扮可以忽视不计。 崔负献不敢长久打量自己的老师,摄于他的气势,她的态度更加认真恭敬。 “老师。”她跟上去。 皮鞋踩在大理石上掷地有声。崔负献看向自己脚上的运动鞋,心想,还好不是自己。 毕竟,长廊上的回声的确很响,而眼下,又只有他们两个人。 李珰好像没注意某种尴尬氛围,步子跨得极快,几分钟后几个人汇合,又一乌央地前往专题研究室。 门一开,几位师兄师姐立刻展开工作,只剩崔负献乖乖站在李珰的阴影里,探头探脑,小心张望。 李珰将钥匙收进外套,侧身对身后小心翼翼的学生开口:“你第一次来,我先带你参观一下,顺便和你说一下工作。” 章怀太子墓是抢救性发掘,虽然出土的文物依旧不少,但多为壁画、陶瓷器,同时期其他墓葬早有出土,创新空间不大。除开关于机关与棺椁的考古争议,本次发掘出土最有价值的文物大概是一卷手稿,这也是出土的唯一一件文字性材料。 李珰领着崔负献在研究室逛着一周:“手稿是牛皮质地,出土时破损严重。专家组正在抢修,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课题选择在这里设置研究室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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