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动用太子私库,仍补不起耗费缺漏。母舅高琦为大司农,配合调查梳理淮水两岸田地数目、物产生产情况。他让舅舅隐瞒了千里之田,补给流民军操练、培训、军饷等用。 但这远远不够,想让流民军长久维持着,成为像荆州军、益州军一样的精锐,乃至虎狼之师,战甲、武器、后方辎重样样都要做到最好。 晋国货物贸易除走陆路之外,大宗货物多经由水路。在司马烠的默许——或者是授意,总之,那时他已渐同流民军脱离关系,李珰等人已被他安排军中,流民军开始抢劫货船,得来的资财经由高琦操作日日生息,流民军终于有了源源不断的资源。 可惜,高琦幕后操手是真,贪污枉法也是真。他动用流民军的资费修建了一处豪华宅邸,被有心人看在眼里,抽丝剥茧,终于查出他中饱私囊,擅自篡改田粮数量欺瞒朝廷,成为高府灭亡的关键指控。 太子亲自请旨查抄高府,并支持判处高琦绞刑。 在事情败露前,他曾同高琦秉烛夜谈。也在那一晚,后门运出一具尸首。 负水不清楚李珰是否知晓司马烠背后的手段,知晓他依仗着扬名立万的靖远军起初同匪寇没什么两样。 她将真相原原本本告诉李珰,李珰颜色未变,只说日后她若还想报仇,他不会阻拦。 一开始,掌握军权的几大世家根本没将流民军放在眼里,直至李珰同他们平起平坐,靖远军在淮水两岸力克魏戎,终于有人注意到他们也许忽略了什么。 探查的人很多,但多年来一无所获。 靖远军“身世”干净,拿着州县拨给的粮饷,闲时开垦荒地,有着一位拥有卓越军事才能与领袖魅力的统帅,建功立业、英勇不凡、可歌可泣。 顾灵山率领的中军失陷在淮水北的苍岭一带,苍岭群山连绵,历来都是匪寨恶徒的容身之地。 苍岭山间多雾瘴,野兽出没无影踪,夜间不便赶路。李珰吩咐大军原地驻扎休整,明日午时动身上山。 眼下日头偏西,光线很足。 顾家安排了一位副手做李珰的随行官,见李珰行军速度缓慢,丝毫没有救援自家公子的做派,阴郁着脸,凑在李珰耳边冷声威胁道:“将军这般消极怠事,安定侯府那边不好交代,想必陛下也会对您十分失望吧。” 李珰不羞不恼,从容指挥着各分队扎营,又吩咐伙夫煮些暖汤,山间夜冷,可饮汤驱寒。 李珰井然安排完一切,终于想起身边提醒自己此行目的的随行官。 “顾大人知道这苍岭有多少山头吗?”李珰颇为期待地看着他。 顾大人高傲地扬起头,指点江山般抬袖一挥:“如何不知,约有五十。” 李珰满意地点头,又颇为遗憾地摆摆手:“苍岭共有四十七座山头,其中主峰苍山最高,匪寨最多,仅其一处,便可容纳万人上下。” 顾大人神色一变,愤恨不已:“你既知晓情势危急,何不速速上山,搜索苍岭,早日援救我家公子。” 李珰握住腰间的银刀,意味深长地冲他一笑:“顾大人,何必心急,说不定你家公子正好好活着,等待时机杀个回马枪呢。” 李珰如今担任右军校尉,昔日红衣黑甲改为中央禁军的黑甲服,左手惯常把握的青铜钺换成了相衬的长戟,右侧悬着牛皮质地的匕鞘,只左侧依旧固执地挂着一把瞩目亮眼的银刀。 苍岭四十七个山头,上千匪寨,想找到顾灵山沦陷的具体位置似乎是件耗时耗力的难事,更怕中军撑不到援军相救便全军覆没了。 翌日午时,雾气散开,苍岭层峦叠嶂,万鸟清鸣,溪水涧涧,好不热闹。 李珰将一万人马分为二十小队,每个小队设队长一人,统辖五百人;五百人再分一百小组,每五人抱团协进。队长统领山头搜索工作,山与山之间人马相连,发现匪寇身影,烟火为号,各队就近支援。 “搜查过程中注意观察树枝、花草有无人迹,若遇溪谷,掩蔽身形溯流而上。发现匪寨,记录地点人马。不可轻易打草惊蛇。如遇急情,烟火为号。” 山脚空旷地带搭建起一个简易高台,李珰立于万军之前,神情严肃。军令已下,他振臂高举,手中长戟一挥,而后山野间万步齐声,人马四散,井然有序。 李珰亲自领了一队人马搜查苍岭主峰,顾家派来监视的人他也大方地安排领队上山,算是全了他们急切救主的心思。 李珰亲领的五百人马行进速度很快,部下中有人暗地小心打量着马上的英武身姿,不免感慨统帅对于苍岭路线之了然于心。 五百人几乎直奔苍山而去,路上未遇见任何险情。 苍山位于苍岭群山环绕的中心地带,进出都很困难,没有熟悉路况的山民指引随时会误入密林之中,被豺狼虎豹等猛兽攻击,尸骨无存。 若非乱世动荡,自然不会有人愿意进入这等野蛮之地艰难求生。 苍岭匪患由来已久,渐渐有了规模,人数不下十万。出山打家劫舍倒还算小事,部分匪寇趁动荡之机威胁朝廷,拥人自重同官军对抗便是大事。 十三年前,淮水上游决堤,涝灾导致流民百万,太子奉命平治,不想匪寇劫掠官船,抢夺粮饷。太子复而请旨,亲自领军荡平了苍岭匪祸。十年已过,匪祸再起,渐成气候。 李珰解下银刀,长戟背负身后,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马背,行军速度渐渐缓了下来。 一条玉带清溪映入眼帘。河水清澈湍急,河面很宽,根本看不清河心水深,上游从深山中奔泻而出,下游愈发开阔不知流向何处,前后百丈之距,皆未架设渡河桥梁。 暮色晚意之中,河面升起薄薄雾气,朝四周散开,万籁俱静,未听见倦鸟归巢的呦呦清鸣。看不清河对面的风景,对面自然也难探查此岸风貌。 苍山之苍,白雾茫茫,银汉不渡,苍水何遥。 歌谣将苍水比之天上银河之水,可见其玄妙。 “将军,是否备舟渡河。” 李珰身后五百人马严阵以待。 他翻身下马,将银刀重新别在腰间,周身轻松。 “让人准备做饭,火越大越好,饭越香越好。” 他兀自走向苍水河岸,边缘之地凑近了看,还能看清河底砂石,水质清澈,可见倒影绰绰。 他蹲身打量着河面,不知所想,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又从怀里掏出一条白棉布,这次点了苍水浸湿,仔细擦拭——但其神情缱绻,动作温柔,好似手中是何无价之宝,更似温柔抚摸。 山间多枯木,柴火堆得高,映得地面也是炙热的火光。士兵架起铁架,支起大锅,将打来的山鸡野猪处理后投入沸水之中。众人围着火堆成圆形散开,里面三圈,除了中间的五名士兵烹饪外,其余皆背对火光,脚边整齐摆放着长戟,随时准备起身作战。 浓汤肉糜散发出诱人香气,最里圈的士兵吃完后,同后一圈士兵换位。交接缝隙间似有大风刮过,树林中传来摩擦婆娑之声。 众人执起长戟列阵站好,而发号施令的统帅还倦懒地坐在苍水河边,似为顾影自怜,没有回头瞧一眼。 回山的匪寇只以为官军不敢如此大胆,在苍山脚下点火烹食,奔着火光和香气而来。只以为要么是自家下山接应的兄弟,要么是别家山头抢地盘的对手。前者高高兴兴饱食一顿,好明日江上雾散之后渡江;后者则杀了省事,拎着人头回寨又是大功一件。 卫兵押着一人送到李珰身后,长戟在他膝上用力一击,那人吃痛怒哼了一声,双膝跪地。卫兵抽下他口中布条,那人横肉飞舞,嘴中骂骂咧咧一通直接问候了皇帝八代祖宗。 倒是少见这般有口才的匪寇。 李珰转身瞬间,银刀锋刃如弯月抵着他的脖颈,动作一气呵成,故而地上跪着的汉子尚未瞧见统帅容貌,银光乍泄间神思已经了然,他所跪之人,姓李名珰。 “李珰,你个叛徒,呸!奶奶的,老子和你同归于尽!”汉子作势起身,颈上立刻划出一道血痕。 李珰没有收刀,依旧稳稳地架在他的脖子上,视线平静,却不敢与那人对视,只是故作睥睨之态。 “顾灵山何在。” “哼!”汉子偏过头,一副要杀便杀、无需废话的坦然模样。 “原来当年还有不少漏网之鱼。”李珰牵动嘴角,轻蔑一笑,“你既然认识我,便也知道,你不开口,我烧了苍山不还是一了百了。” 手腕翻转,银刀移开危险地带,像是拍着马背,刀面冷冷落在汉子灰黑的面颊侧,警告声也随之起伏:“怎样,说不说。” 汉子仰天大笑,豪气冲天,怒目而视,言语间尽是讥讽之意:“我说了你敢去吗!苍山上下,多少人想取你首级!” “那就不劳你操心了。”李珰见他态度松动,收回银刀,棉布划过刃边血痕,再次悬于腰间之时已一尘不染。 “东面的飞云寨,你的老窝,你敢去吗?”汉子阴恻恻笑着,眼睛盯着李珰,不放过他面上情绪的一丝变化。 李珰没有躲闪,笑意嫣然,眼神示意一侧的卫兵,很快身后队伍经过短暂的骚动后再次安静肃然。 李珰没打算通知其他队伍就近汇合,五百人马上山救一个顾灵山绰绰有余了。 他领着士兵来到下游一处开阔地,苍水岸边有一块大石头,从此处渡江,水流缓和,没有礁石一类的阻拦。做了简易的筏子士兵五人一组上船,李珰打头,筏子上的人前后靠着一根麻绳牵引前进,确保无人落单,方向正确。 飞云寨自恃苍山之深、苍水之险,对寨子周围布置的人险很少,遇上的多是防止大寨被发现的障眼法,远非李珰在时可比。 “上山之后,你们在寨外一百五十步的地方待命,我将顾灵山救出后你们第一时间送他下山。” 将士面面相觑,李珰给出的这道命令,便是说只救人,不杀人了。 一人抱拳迎上:“将军,朝廷的旨意是既要救出顾校尉,如遇匪寇,也要尽数杀之,以绝后患。而且您孤身一人入寨,这实在是——” “十年前,朝廷的旨意也是如此。十年后,可绝了后患了?”话说得点到即止即可,李珰没心情和他们交待太多,“我的命令只有两条路,要么服从,要么死。” 众将士见他神色渐为不快,按下心中疑虑,只领了李珰吩咐,有序快步上山设好埋伏,隐藏身迹。 飞云寨的高门横木之上,已不是十年前的题字。李珰抬眸冷冷扫了一眼,摘下兜鍪,解了束带,将身后长戟握在手中。 从寨门往里一百步,才初见飞云寨形容地势。李珰越过寨门的一瞬,铃铛声空灵急促。霎时数十位狠厉精壮的男人从寨中奔袭而出,手中所持武器各不相同,年纪老少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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