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了方才发现她手臂上扣着铁环,双手耷拉在胸前,四肢无力瘫软入泥,泥水也是血色,身上几乎衣不蔽体,仅存的布条上全是发臭的泥血污秽。 李珰蹲下身,丝毫不管华服受污,手指轻轻挑起结块的长发,刚刚分开些间隙,视线便和一双发亮充血的眸子对上,他笑着收回手。 很好,还活着。 他的声音发沉:“你应该没说吧,为什么不说。” 如果她吐露实情,现在应该已成一堆白骨,他亦是。不知是她聪明、知晓后果惨烈保守了秘密,还是因为性格坚韧不屈、不畏权贵才死咬牙关。 猜测划过的一瞬间,李珰很快自我否定了前一种选择。 她本身就是自寻死路,何必求生。 铁链发出清响,阴影中的人似乎想要直起身子,找个舒服些的支点。稍稍移动,喉咙发出粗糙的呜咽声。 李珰解下玄色外袍,将她的身体拢住,然后抱起她血腥的身躯,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自己则盘坐在泥水中,背部抵着背后冰冷的墙。手指再次拨开浓稠的发,一张脸只有一双黑白清晰的眸子看得清,里面浸润着血意,肿得厉害。 李珰直言不讳地嘲讽她:“你真蠢。何必为一个死了的人交出性命呢?” 她重重咳了几声,以作清嗓。 每一个字她说得很慢、很重,仍然混沌不明。 “一个人一辈子总得做成一件事吧。” 李珰笑得轻蔑,语气更为不屑:“既然如此,咬舌自尽不是更好,这般可怖又是做给谁看。” 怀里的人轻轻颤抖着,嘴角流泻出艰难破碎的笑意:“我得让他们不痛快!” 这句话倒说得顺畅。 “他们是天,我们是泥,你想把天拉下来着实可笑。不过我大发善心给你一条通天之路。” 李珰垂头迎上那双眸子,什么情绪都看不见,只被血色充盈得发亮。 “我要组建一只新的流民军,身边还缺一个传令官和司鼓,你嗓门大,鼓技好,也算有用。敢不敢?” “我要杀的是太子。” 李珰对于此时此刻她还没有放弃幻想滋生出一丝感动。 “是,但这是你和他的事。” 如这六年一般,他不插手,她也不迁怒己身。 “好。” 在李珰的充分争取下,郑云和沈淮七进入顾家地牢将负水抬了出来。两个男儿几乎要泪洒顾府,负水瞪着一双血色恫人的眸子盯着他们,二人觉得负水可能伤得没那么严重,脚步轻快地将她送上马车。顾家又单独为李珰安排了一匹马。 顾灵泉站在台阶上,与马上之人视线交接。 “李珰,我顾灵泉虽看不起你,但顾府上上下下与你无私仇,顾家也断不会行滥杀私刑之举。地牢之中,我予你方便,还望你予我一个承诺。” 李珰牵着缰绳,神情松懒,他立于马上,冲顾灵泉轻蔑一笑:“放心,我对世家内府的事不感兴趣。以后你顾家地牢真出了什么事,自有《晋律》作裁,我李珰绝不插手。” 将军府没有其他女仆,周管家路过集市的时候临时招收了一个婆子。 李珰等到晚间去了东院后苑的一处厢房。 门窗皆是死死关着,李珰直接推门而入,屋内啜泣声、交谈声戛然而止,一众人皆是错愕地回头看着他。 李珰走到床边微微倾身,身上换了绯袍,视线堪堪在床上扫了一眼,负水全身上下裹着白棉纱布,只能看见七窍。 “你好好养伤,下月中旬,中军会有一批新军训练,我会将你安排进去。” 负水喝了药,嗓子清脆不少,眼下答话字句清晰:“好。” 李珰来此好像只是为了通知她一句话,说完撩起袍子施施然又走了,还自觉阖上门。 负水不能见风。 ----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提示:无人敢写帝皇书篇章之后会占大头,大概一个标题下会把一个事件讲全,分为若干小章节
遣笔作李珰(15)
“这把青铜钺本身形制为周代礼器,应该是随葬品。晋唐时期被人挖掘,圆刃处有深浅不一的细小齿痕,为使用痕迹。最终出土于晋唐时期的地质层,具体年份难以确定。”讲解员将细节放大图投映在大屏上,“青铜钺正面为鱼纹雷纹装饰,背面平整,杵中部有翠玉镶嵌,上刻有小篆文字两枚,经专家考究认定,为‘李珰’二字。” 小篆文字被拉大,用红线特意标识。 崔负献坐在李珰后一排,边听着讲解边认真记下笔记。前面的人肩线流畅,背脊微微弯曲,身体向前倾,崔负献看他举起右手示意:“请问能将考古发现的具体过程说明一下吗。” 讲解员拉出地图。 “文物出土的地点在西安市西北约20公里的周山。六月因山洪土质滑坡,抢险消防员在清理道路时,在山体与公路衔接的边缘地带发现这把青铜钺的痕迹,开始只有杵的底部露出一点面积。我们接到消息后马上进行现场发掘,在得到章怀太子墓考古研究有关信息前,我们只能判断这把兵器属于一个叫‘李珰’的人,因为文字为小篆体,从秦至晋六代中皆有可能。” 周山。 崔负献一笔一划重重地落在纸页上,用力过重导致字体有些走形,同前面流畅工整的笔迹格格不入。于是她划掉重写,再划掉重写。直到她终于想起自己在机场即将捕捉到的那抹灵感是什么。 李珰从不离手的青铜钺。 前面的人摆弄着纸质资料,声线没什么起伏,每次吐露专业术语的时候总是显得严肃板正。 “如果我们的资料可以对接,那这把青铜钺应当属于晋朝时期,嗯,或者更为大胆地推测一下,属于晋献武帝时期的一位名为“李珰”的高级将领。” 历史上,晋献武帝时西安——古之洛平,属于魏国疆土。而晋献武帝在位三十二年间,只有登基前十年之期,因其父晋圣文帝积威未消,晋国内部矛盾未进入高潮,君臣表面上维持着上下同心的和谐局面,组织过北伐,仅收复青州、徐州,离魏国国都洛平千里之遥。 西安文物研究所的几位研究员开始讨论,负责主持会议的组长代表发言,眉头紧蹙,似有疑虑。 “按照李教授的推测,岂不是说晋献武帝年间有一位高级将领领军差点攻入洛平?”那人手掌压着麦克风,“如果真是这样,如此重要的政治与军事事件,不会在《晋书》与《魏书》中毫无记载。” “孝闵帝北伐攻克洛平,会不会这个‘李珰’活到了那个时候参与了有关行动,太子墓旁边的地下室是后来设置的。”有人给了一个推测。 李珰神色淡漠地摇摇头,将麦克风拉近:“从现场考古痕迹来看,机关设置与太子墓是一体的,地下密室没有其他入口。而且《晋书》记载章怀太子天寿八年秋薨逝,天耀元年夏陵墓修建完毕,其后封土,不至于拖延四五年之久。” 李珰面向众人,目光因为思索投向远处,声线被拉得悠长,显得飘远寂寞。 “而且,根据手稿文字记载,这个人的确有收复河山、□□济民的远大抱负,一个同章怀太子交往甚密,且与太子的交往信件还被皇帝认可,置于墓穴内供奉千年。我不认为这样一个人史书未有记载是合理现象。” 李珰没有直言,没有说出更大胆刻薄的推论。 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章怀太子、洛平、北伐,结合晋朝内外斗争激烈的背景,被有意忽略的人,可能恰恰是漩涡中心最重要的人物。 崔负献和李珰在西安停驻的时间不长,淮城研究所那边定了方案,打算月底正式下墓,最终只能打开机关,从地下长廊进入密室。 崔负献这几日心事重重,陪着李珰往返于各种会议间整理纪要。中间还去了一趟周山,由于现场只出土了一把青铜钺,事后很快因为修路被恢复原貌,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崔负献靠着真皮座椅,本来撑着头看向窗外霓虹,眼皮愈重,十几分钟后便睡熟了。 从研究所驱车到机场,路途需要一个小时左右。 她很少放纵自己在非私密空间打盹,更不用说熟睡了,自己睡相不好她很清楚。可是这一次西安之行神经一直崩得太紧,最后累得不自知,在回程之始便进入一种不可控的休息状态。 李珰的双肩包横亘在两人中间,他微微侧目,崔负献身体蜷缩成一团卧在角落处,唇齿微张,马尾被长久压迫着偏向一侧。整个人和清醒时的端方有礼、娴淑文雅截然不同。 因此,李珰觉得打量他人睡容不是什么礼貌行为,很快收回视线,手掌托着半边脸颊,在车窗边缘找到一个合适的支点,将注意力投向窗外,神色淡淡,眉目深处甚至有些少年人的彷徨无措之感。 汽车平稳驶向郊外,晚上十点机场周边的路况很不错,没有堵车、鸣笛、人流中翻涌的喧嚣。 这里没有一点旧时洛平的影子。 崔负献心有所感,缓缓睁开眼,身子半侧着向着李珰,因此光线投入眸中的第一秒她就能看见一条精致的弧线与半边秀气的侧脸。若是下颌线再硬朗鲜明一些,那个人不会笑起来有三四分稚气,以致于让人常常忽视他的出身。 出身。 窗外橘黄色的暧昧格调搅扰着她的神思,大脑储存记忆的迷宫机制突然给出这样一个字眼,这不是崔负献会对李珰产生的想法。 那个人察觉到她的改变,脖颈转了弧度,她得以看清他的鬓边。 七分神似,可是很多东西就像千年后的洛平,完全不一样了,根本无法合理地推断。 比如,男子不再长发束冠,不再着绯袍,不再悬银刀,更别说甲胄在身,提起几十斤的铜钺大杀四方。 “快到了。”声音淡如清水。 崔负献调整姿仪,将情绪一点点平复。她一遍遍重复着告诉自己,没关系,一切都快到了。
无人敢写帝皇书(16-1)
负水偶然得知了一个秘密。 培养一支战斗力卓越的流民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章怀太子司马烠始建流民军并没有通报朝廷。 他奉旨平治淮水涝灾,安抚流民,纠治匪祸。初始,淮水流民甚众,朝廷几番拨款给粮仍不够他们存活,反而因抢粮爆发动乱。又有匪寇趁机作乱,抢劫官银。司马烠便动了心思,临时从流亡百姓中募集骁勇,配合官兵维持秩序、剿灭匪寇。三年间,临时募集的流民散兵数量越来越多,他便有意组建一支更为规模精锐的部队。 朝廷刚刚平治淮水祸乱,西南又同满羌作战,根本没有能力支持他的想法,何况他的提议定是会被手握兵权的世家打压,受到帝王对一个日益强大的储君该有的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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