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珰双眸更是血色如潮,整个人摇晃着后退。 负水终是从这急剧翻转的局面中回神,箭步冲了过去,让高大的身影靠在自己的肩上借力。 负水将他扶到床上躺好,床上的人已经面无血色,脱力地半阖着眸子,盯着地上的狼藉。 她扫了一眼角落处死不瞑目的胡定荣,开口试探:“这就是你不喜欢喝药的原因吗?” 李珰懒懒掀起眼皮:“苦。” 她已经平复好激荡的情绪,好似随口问了一句:“怎么动手前不问一问,我见那些贵公子们杀人,总是先大放厥词,羞辱一番。”说到最后,她竟是清浅地笑了一声。 她借着朦胧的灯光,专心致志地打量着他的面容。 他应该还是有些在意的,所以嘴角与眉眼弯曲的弧线十分勉强,说话时的神采格外自嘲。 “这世上,想杀我的,多了去了。” 他难得有了一丝动容,抬手贴上一臂之距的脸庞,轻轻擦去温热的珍珠,声音轻柔:“要是每一个来刺杀一回,你都哭上一回,岂不是眼睛都要哭瞎了。” 负水握住颊边的宽大手掌,将它捧在自己的掌心,身子缓缓蹲下,匍匐在床边,可以清晰地看见对面人眉峰处的小痣:“李珰,这世上想杀你的人很多,可是,还有更多的人想要你好好活着。” 李珰眉头松动,目光如月下潮水,轻盈地抚拍着河岸,有了归渡的港湾。 “而且,想要你活着的人,永远比想杀你的人,多一个。” 负水抬手,指尖抵住自己的心口:“这个人一定会好好保护你,永远忠诚,绝无二心。” 李珰盯着她的眸子看了许久,像是溺在她的承诺中,细细回味这一刻,她对于自己的臣服。 他终是抽回自己的手,裹紧棉被,尾音轻快:“傻子!” 负水轻笑出声,毫不在意:“李珰,等你病好了,我陪你去淮安。” 床上的人已经闭目休息,呼吸清浅,渐渐平缓安宁。 负水小声地最后补上一句:“所以,你得好好喝药!”
无人敢写帝皇书(19-3)
地方之军无朝廷诏令入京,视为谋逆。 靖远军想从羌州返回淮安,一出羌州地界,淮安很快能得到消息,作出反应,召集沿途各路藩镇守军就地作战击杀。 五月,长江雨季降临,江涛汹涌,从上游羌州乘船到下游吴郡,至多半个月便能抵达。 李珰想领人马回淮安,路上途径益州、荆州、江州三大重镇,益州、荆州尚且好说,益州卢仲之坐镇,荆州如今军力空悬,唯有中下游的江州可以一战,人马精锐,又有水师,是入淮安的最大难关。 事到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李珰得回淮安替“靖远军”讨个公道。同时,北伐之事已然流产,流民西迁更是无望。 这羌州守不守似乎都不怎么重要了。 李珰仍然留了三万人马镇守羌州,让卢仲之代为掌管,郑云和沈淮七也被留下,这一点让负水更为自豪,愈发锤炼鼓技,好笼络李珰的惜才之心。 羌州之乱折损了一万人马,返程李珰只带了不足六万将士横闯长江,一路从急,未曾休整。众将士仅靠一点意志支撑着精气神,仍是英勇地扛过荆州水师的阻拦,过荆州后,大军不足四万。而下游,还有更为骁勇的江州水师。 即便如此,李珰仍未下令多做休整,大军必须赶在消息传回淮安之前抵达,迟一步便会万劫不复。 或许世事多有峰回路转之处。 江州水师在洞庭水面操练,李珰派人堵住出口,让部下领着三万大军先下长江,自己同一万左右的将士以惨烈的方式围堵住江州水师,将他们封锁在洞庭湖内。 船只被风浪掀翻,不会凫水的士兵多是被活活淹死的,尸身漂浮在水面,于偌大浩渺的洞庭而言,只是一点浮白之色,于这天下而言,更是一只毫不起眼的蜉蝣。 江州水师都尉秦方站在船首,与李珰遥相对峙。 “李珰!”秦方将长剑负在脖颈处,“今日我江州水师虽未战败,却不能拦截违逆之师。” 他忽然苦笑一声:“吾父秦解,曾任右军校尉,为苍山飞云寨匪寇所杀。” 负水在水面上游着,将落水的士兵艰难托起,耳边听着对方首领的慷慨陈词。 李珰眸色幽幽,复而清明平静。 士族多有以质子相押谋求同盟之举,尤其是末流士族,为了同高门贵族结成利益同盟、寻条捷径,多会将继承人送入世家为官为臣,秦方,应当就是秦家为了向刘家示好,送到刘昭华身边的人质,而后秦解官拜右军校尉。 刘家在朝中的势力远比表面观得的要深。 “我秦方此生余恨,唯,不得回淮安亲手为父报仇!如今大仇得报,恩怨两清!你走吧!” 众人皆来不及反应,他下令通知江州水师后撤,一旁的传令官阻拦他,他手中长剑却是一剑封喉,再回身,又作自刎之势。 “我秦方纵有一死,此一剑就当是偿还父恩!” 李珰高声呵斥:“秦方!” “你一代英才不该折没此地!”李珰目光沉重坚毅,“除却父恩,尚有国情。你身负家族期许,又有掌军之才,何不趁此金蝉脱壳,他日再待明主,成就功业,光耀门楣!” 李珰的青铜钺挥舞成风,一面无情地杀人,一面动情地救人。 秦方像是如释重负般仰天长啸一声,手中长剑刺入甲板,双膝重重跪伏在湿润的木板上,朝着冷面如霜的李珰遥遥三拜:“秦方谢过将军!” 如此,最难攻克的江州水师以最小的代价攻克了。 李珰这回未走邗沟,直接出了长江走东海入淮水,不到三日便抵达淮水渡口,准备登岸。 这时,无需掩映身份。大军打出旌旗,仍是“晋”字旗号,李珰卸下玄甲黑袍,改着绯袍银甲,青铜钺背负身后,腰间既无匕首长剑,也无银刀,只孤寂地悬着两块金色令牌,任瑟瑟江风轻抚,叮咛作响。 一开始北岸百姓还未弄清江面上的大军来历,围在岸边观看,看见龙船为首一人风姿绰约、英武不凡,又打出晋军旗号,只以为哪个藩镇的都督带着地方军回京了。 直到对岸响起擂擂战鼓之声,乃是中央禁军出城迎敌的意思,才晓得竟是有人引军攻入淮安。却与七年前魏戎军队南下侵犯的意义不同,这支军队堂而皇之地打出晋军旗号,怕是谋逆之臣。 船上本自淮水北出身的将士们都很激动,却是无人作声,与北岸百姓呼应。李珰发兵之前就下了命令,入淮水后不得惊扰北岸流民,更不许出现母子相认的戏码,若是做不到,便留在羌州。 淮安城门下两军对峙,旗帜相同,甲胄相同,武器相同,甚至连阵列都一模一样。 唯有两军之首,安坐在骏马上的人,一人绯袍银甲,一人玄甲黑袍,一人铜钺银光点地,一人长戟寒意直指对面之人。 “李将军,你奉旨出征羌州,朝廷未下旨意准你领军回朝!今日之举,是为何意!” 中央禁军出征,右军列前,中军押后,左军负责侧翼,另外的前后大军负责包抄与后援。 太过熟悉的兵法布阵,李珰八年前已经见识过了。那时,他还是领军统帅。 顾少安的脸色纠结万分,好在有兜鍪掩映,只余一双痛苦愤恨的眸子直视着对面的银甲将军。 李珰牵着缰绳,马儿悠闲地来回踱步。 他虽桀骜,待人接物尚算进退有度。居高位,成不世功绩,也少有刻意轻视他人之时。倒不是说李珰是个谦逊有礼的儒将,他只是懒得纠缠,也不想交际太深,说几句漂亮话把场面圆过去还省事些。因此淮安众人虽瞧不起他的出身,却少有挑衅轻薄行径,基本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微妙平衡。 故而这还是在场众人,包括崔负水第一次瞧见他将周身气势全然外放的狂傲之色。 他抬起下巴,声音冷硬,词句狂放:“京城是没人了吗!派你同本将军谈判!你算什么东西!” 青铜钺被他振臂高举入空,手腕崩起青筋,身后数万将士举起长戟,却是锋刃向后,没有指向对面的禁军,各个面容坚毅、沉如寒冰。 负水站在李珰马后,亦是抬眼坚定地凝视着那块朱红色的城牌:淮安。 庄严巍峨的城门好像也在无声凝视着门前这位挽救过它的少年统帅,一朝恍惚,物是人非。 手臂稳稳放下,抻直,锋刃所向,便是淮安。 “我李珰无意谋逆,也无惧谋逆之名,今日剑锋所指,仅我一人,而我身后将士,城中百姓,皆为见证。” “李珰,是为北疆十万为国捐躯的无名之师讨个公道。” “李珰,是来求问,淮水北岸,流民之众,是不是晋国百姓,天子之民。” “这两件事,你仔细回禀,让朝廷之中,做得了主的人前来谈判!” 李珰手臂用力一掷,力道稳稳向下,青铜钺杵尾的圆顿封口竟没入厚土,钺身摇晃,长立两军阵前,像是一面有了锋刃的旌旗。 朝廷想要调度地方守军入京,最快的便是苏吴十三郡的五万人马,走邗沟抵达淮安也需一日半的行程。更不用说,还有地方官观摩情势、忖度一二的时间。 “我只给你们半个时辰。”李珰懒懒掀起眼帘,毫不避让地对上顾少安审视的打量,“若是没有人来,我便当朝廷默许了,军中行船,自会接百姓渡江南下。” · 金銮殿中群臣坐立不安,龙椅空悬,大殿宽阔,仍有压抑紧张的气氛堵塞呼吸,众人尚不及反应李珰为何兵临淮安,威胁北宸。而陛下与储君为何迟迟不现身,拿出章法,徒留他们滞留殿中着急。 清心殿内香雾袅绕,寂静无声。 除了侍驾三十多年的内侍怀辽,龙榻之下,跪伏着章怀太子司马烠,另有一人在他身后亦是拜伏,为中书侍郎李三思。 “父皇,李珰绝无谋反之意。” 司马烠目光沉着,看向榻上徐徐老矣、久病沉疴的帝王,已无康健时的威仪,眸色深处亦看不见执掌天下的运筹帷幄和勃勃野心,只有日益沉积的猜疑、惊虑,和与死亡对峙的挣扎。 他现在最大的劲敌是死亡。 “先前是北伐西征之事推进得太过仓促,委屈了李珰,如今陈善炜囤聚青徐,倾轧流民军遗部,自然寒了他的心。” “父皇,还请您准许儿臣出城谈判,儿臣一定劝服李珰,让他收兵!” 回应他的,只有良久的沉默、打量。 帝王浑浊的双眼像是沉重的镣铐,束缚住羽翼成熟的储君。 他一把将这只雄鹰栽培长大,和世上庸俗的父亲一样,希望他翱翔九天,托起家业。可是这家业太大,让人眼红,哪怕是微微流露的一角风光,足以让兄弟反目,父子成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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