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渐渐慢了下来,齐琰看到成王回头看了几回,眼中有了犹豫挣扎。 他嗫嚅着唇,轻声说:“琰儿,不要怪罪父王。” 齐琰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到父亲抽出腰间的刀,将车辕上的套绳齐齐割断。 车厢陡然失力,从小山坡处滚了下来。 齐琰摔出车厢,他坐在灌木丛中,看着失去车厢的马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齐琰站起来,在泠泠的月光下,拾起一把刀。 他的父亲用来割下套绳的这把刀。 齐琰倚靠这把刀活了下来。 有时靠乞讨,有时靠抢夺。他不知道时间,对地域也没有了概念,等走到人烟稠密的地方时,他赫然发现,这是鲜卑人的营地。 更令他愕然的,是几天之后,他在人群中看见了他的母亲。 萧氏不穿白,也不穿红,她穿着鲜卑人的衣裳,仿佛就此安心地成为了一个鲜卑人。 齐琰身侧的鲜卑小孩告诉他,鲜卑人中一个极有实力的部落首领看上了萧氏,准备娶萧氏做部落的女主人。 齐琰没等这鲜卑小孩说完,就凶狠地将他摔在地上,并抽出了刀。 围观的鲜卑人带着不怀好意笑,为他欢呼起来。 齐琰握着刀,看在地上面露惊恐的鲜卑小孩,他手一松,哐当一声,手中的刀落下。 萧氏在这个时候来到他身边,她捡起地上的刀,交给齐琰,表情淡淡说道:“若连刀都握不住,不如趁早死干净。” 齐琰握紧刀,猛地抬头。 萧氏身边侍女问道:“夫人,这小孩是……” 萧氏说:“我不认识。” 她不问齐琰为何在此,也不问齐琰过去一两年的苦难,却开始说起了他手中的刀。 “并州精于冶炼,并刀尤为锋利,这是好刀。” 萧氏轻飘飘走开,人群簇拥过去。 齐琰看不见她,只看见熙熙攘攘的人,他双眼发红,胃灼烧似地难受。 他呕地一声吐了出来。 齐琰从此成为了他母亲身边的一个小奴隶。 他终于能看清,那个想要娶他母亲的男人。 那个男人姓温石兰,鲜卑官职为弥加,是个魁梧的鲜卑汉子,粗鲁野性,和膏粱子弟般的成王截然不同。 有一次,齐琰被鲜卑人摁住,在他的后腰处刺上了奴隶的印记,弥加赶了过来,将那群鲜卑人赶走,他准备为齐琰披上衣裳,却被齐琰狠狠地一攘。 男人分毫不动,而是诧异地挑眉。 齐琰不会允许自己接受鲜卑人的善意。 他是大雍皇室的血脉。 在母亲大婚的当日他离开了鲜卑。 三年前,和母亲分别之际,齐琰奔溃大哭,这一日,他愕然地发现他的心中已经没有了多余的感情。 他握紧了手中的刀,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来到边陲小镇,这里刚刚经历过鲜卑人的劫掠。许多人家都在拖家带口地迁往内地。 齐琰跟着人群来到亭舍。 人们刚刚从颠沛中暂且安顿,劫后余生,哪怕彼此此前未曾见过,都觉亲人一般亲近。 有热心大汉打来井水,向亭舍杂役要了陶碗,给众人分发下去,当他送到齐琰这一桌的时候,齐琰一句话也没有说。 大汉问道:“小孩,你父母家人呢?” 齐琰不答。 大汉误以为这是蔑视,嚷起来:“连声道谢也不会,你在瞧不起我?” 有人在中间劝和:“小子,你就应他一身,说声谢谢,他不过是个急脾气的人。” 齐琰沉默良久,说道:“多谢。” 这二字带着浓重的鲜卑口音,人群霎时间陷入寂静,众人仔细打量,这才发现齐琰污脏的衣裳并不是汉家衣裳。 很快,齐琰也明白过来,他已经惹上了麻烦。 他冷冷看着众人,右手摸上了腰间的刀。 就在这时,又有人家来到了亭舍。 小小的女郎跳出了车厢,身后年长的姆妈追了出来。齐琰听见小女郎奶声奶气问道:“姆妈,他们在做什么?” 姆妈悄悄拉一把小女郎,示意她不要多管闲事,但小女郎却径直往这边跑了过来。 她眼眸映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她对着高她许多的魁梧大汉,丝毫不见惧色:“为什么要欺负人?” 大汉的脸沉沉地变成了枣红色。 小女郎轻盈地穿过众人,将温软的手放在齐琰的掌心,将他牵了出来:“你跟着我,就不会受欺负了,可好?” 大汉着急起来:“小娘子小心,他是鲜卑狼崽子!” 人群激动起来。 “鲜卑狗!” “我要你以命偿命!” 齐琰将小女郎推了一把,她身后的姆妈面色紧张,眼疾手快地将她抱了出去。 齐琰感到众人的拳头落在他身上,吵嚷声,谩骂声不绝于耳,他执拗又口齿不清地说,他是大雍子民,无人相信。 齐琰忽然听到了小女郎声声的哀求,这细小的声音不知为何,越过了众人的谩骂,传到了他的耳中。 “爹爹,爹爹救救他……” “他是鲜卑人。”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 英武的男人叹了口气,派遣家仆将众人喝止,救出了困在其中的少年。 齐琰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嘴角的血,望了小女郎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 亭舍外是呼啸的风,少年的身影就要隐没在黑夜里。 小女郎追着他,不停地跑。 齐琰转过身,皱眉看她:“救了我,又如何?想要我痛哭流涕感激你吗?” 小女郎不解,她伸出双手,将手中的刀递给了他:“你的东西掉了。” 齐琰沉沉看着小女郎手中的刀,嗤笑着移开眼睛,他看着无边无际的苍莽黑夜。 “有人和我说过,若连刀都握不住,不如趁早死干净。” 他抓着小女郎的手,用力一捏,小女郎手一痛,将刀跌落在地。 小女郎眼中浮起雾气,生气地咬了咬唇。 齐琰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猜想这不曾受过半点苦楚的大小姐,大约会哭着鼻子喊父亲来打杀他这个鲜卑人。 但小女郎眨着泪眼,指着地上的刀,说道:“可是,正因为我没有握住它,月亮才落在了上面呀。” 齐琰低头看,溶溶的月落到冷硬的刀刃之上。 今夜,仿佛是中秋。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并州刀与月(二) 中秋夜是团圆之夜, 但成王宫的中秋从来都是索然寡味的。 到了那一日,成王不得不和萧氏以及齐琰小聚,勉强凑在一起的人哪里能欢欣? 那会是说不出的别扭和难受, 就算席间摆上齐琰最喜欢的桂花糕,他也嚼得没滋没味。 然而如今, 连那般索然寡味的中秋,他也不曾有过。 齐琰低头看刀刃上的圆月,有些发怔。 小女郎在这时候握住了他的手,小小的、软软的, 小女郎说:“月亮好像一块桂花糕。” 她又说:“我饿了。” 齐琰淡淡瞥她一眼,像是在看一个笨蛋。 小女郎软软贴着他, 说道:“哥哥, 你也饿了吧?” 齐琰犹豫了一下,就被这小女郎拉回到亭舍。齐琰来到小女郎家人暂住的小院,亭舍逼仄破旧的屋内, 有暖融融的灯光。 小女郎父母和弟弟围坐桌旁,都在等着小女郎回来。 她家人见到齐琰,都是一愣, 而后神色略带戒备。 齐琰冷哼一声,甩开小女郎的手。 他就要推门而出,身后, 小女郎的父亲说道:“今夜是中秋佳节,来即是客, 请坐吧。” 齐琰脚步迟疑,接着被小女郎推到了桌边。 小女郎将桂花糕塞入了他的嘴中, 他下意识就要吐出来, 犹疑片刻, 他缓缓嚼着,丝丝甜滋味浸入肺腑。 小女郎笑眯了眼:“你吃掉了月亮。” 齐琰留在了小女郎身边,他并不知道小女郎的身份,只知道她虞。 小女郎的父亲对他多有防范,不肯让他知晓虞家的底细。 齐琰也并不好奇,他对此不屑一顾。 从此齐琰身后跟了一个小尾巴,他对此感到厌烦,但小女郎乖巧,烦人也在能容忍的限度内。 他时常抛下小女郎,独自爬上高高的山丘,向北望去。 那里是大雍的失地。 朝廷积弱,中枢难以掌控地方,边郡苦不堪言。 齐琰流落多年,对此有更深的理解,可能只需一步走错,流民化便能为路边白骨。 齐琰不知该怪罪何人。 齐琰在太阳落山之际回到亭舍,他远远看见小女郎蹦蹦跳跳走在前,她的姆妈端着水盆跟在后头。 欢快说话声让齐琰从沉郁的心情挣脱开来,他望着小女郎消失在墙角。 他收回目光,忽然在树林中看见窥伺的鲜卑人。 齐琰握着刀往后隐入树干后。 他等了许久,等鲜卑人走后,才面色沉沉地走了出来。 他不知道鲜卑人为什么要找他,难道是为了杀掉他这个逃奴? 齐琰又看向了方才小女郎站过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几丛枯黄的草。 齐琰不可抑制地开始想象,如果他将鲜卑人引到虞家,给虞家带来祸事,天真娇憨的小女郎,会不会变成他这样的人? 齐琰迫切想要知道。 大约齐琰时常流露出的恍惚让小女郎察觉到,她更黏人了,黏黏糊糊地叫他鲜卑姓氏的后半段,齐琰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 傍晚,齐琰再度发觉鬼鬼祟祟的鲜卑人,他轻轻一跳,跳上了院墙,借助大树隐匿了身形。 他就这样冷眼看着鲜卑人,等他们再度离开。 鲜卑人走后,他松懈下来,听到淅淅沥沥的水声,还有细细软软的嗓音在哼一首陌生的童谣。 齐琰攀着树枝转身,看到院中的小女郎。 小女郎坐在浴桶中,四周用布帘子围了起来,应当是亭舍简陋,铺展不开,小女郎的姆妈便将小女郎抱在院中洗澡。 有布帘子遮掩,想来没人能冒犯到小女郎。 但坐在墙上的齐琰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 齐琰淡淡移开眼睛,心里什么都没想。 他不过十岁出头,小女郎还是一个粉团子一般的孩子,他撞见小女郎沐浴,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于是,当小女郎仰头,惊愕地发现坐在墙上的他的时候,齐琰没有丝毫波动。 他甚至说了一句:“你在这里啊。” 女郎不同少年郎,自小就被教导学会了廉耻之心。 小女郎缩在浴桶里,愤愤瞪着齐琰。 虽然不知齐琰这举动代表了什么,但她已经知道,齐琰是冒犯了她,她正要说什么,墙上人已经跳了下去。 姆妈拿了胰子进来的时候,看见小女郎扯了架子上的衣裳,披了上去,就要赤着脚往外跑,姆妈吓得一激灵,忙喊道:“我的小祖宗!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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